羅大娘子也明顯地憔悴了。
最為明顯的就是頭發,一年的時光,竟然是白了大半。
讓她最為操心的,自然就是那個不听話的小兒子羅綱。
本來以為蕭旖不在之後,羅綱最多頹廢一段日子然後自然就會投入新的生活之中,豈料羅三郎竟然留下了一封書信之後便離家出走,千里迢迢地去投奔了蕭誠。
蕭誠那里是什麼好地方嗎?
朝廷雖然沒有明言,但蕭家明顯已經成了禁忌,自家兒子去了黔西南,竟然還公然在那里出仕為官了。
這件事,對于羅頌在都堂之內的威信,其實也是一個不小的打擊。
也就是因為這件事,官家便又將三司使從羅頌手中拿走,給了崔昂。
現在在都堂之中,羅頌的地位,已經下降到了崔昂之後了。
如果不是夏誡鼎力支持,只怕羅頌早就被迫辭職了,便是如此,羅頌在都堂之中也是舉步維艱了。
不知有多少人,正紅著眼珠子瞪著他下的這個位子呢!
「這是真的嗎?」羅大娘子驚喜地看著羅頌,「朝廷要成立貴州路,蕭二郎做安撫使?這豈不是說,朝廷要給蕭家平反了?」
「平什麼反?」羅頌苦笑道︰「蕭大郎如今還在西北獨霸一方,國朝十幾萬大軍毀在他的手里,你覺得能平反嗎?」
「那蕭二郎他……」羅大娘子的小腦瓜,實在無法理解朝廷之上那些在她看來很是詭異的操作。
「因為蕭二郎在用實力跟朝廷講話!」羅頌嘿嘿一笑︰「他已經在那里形成了事實上的掌控,朝廷承認這個事實,並且給他相應的名分,那這塊地方,便仍然還是大宋的疆域,甚至還可以腆著臉說咱國朝又開疆拓土了,不承認,那等于又是一個蕭大郎。」
羅大娘眨巴著眼楮,半晌才道︰「不管怎麼說,既然朝廷承認了蕭二郎,那咱家三郎跟著的也就不是什麼反賊了,這也算是歸于正途了是不是?」
「倒也是可以這麼說!」羅頌道。
「既然如此,你能不能讓三郎先回來?把他調到京畿或者京西,都行啊?」羅大娘子急切地道。
「你覺得,三郎會回來嗎?」羅頌冷靜地看著思兒心切的媳婦兒。
父愛長子母愛幼,對于羅三郎,羅大娘子算是操碎了心。
只不過這個羅三郎,從來都不是一個讓人省心的主兒。
那家伙先是了京城有名的紈褲子弟,後來因為蕭旖的緣故,倒是改邪歸正奮發圖強了,可也正因為此事,讓羅大娘子後悔不已。
她寧願自己的兒子不務正業地當一個混子,也不願讓兒子落到那種境地,以羅家的家世,出一個混混兒也算不了什麼大事。
「不管怎麼說,這都算是一件好事情,現在兒子不答應,那就慢慢地勸說!」對比起過往,羅大娘子卻是已經非常地開心了。「蕭家二郎一向是個有心計的,他既然能逼著朝廷,逼著官家做到這一步,那下一步替蕭學士翻案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好可不見得!」羅頌搖頭道︰「貴州路是成立了,蕭二郎這安撫使也算是當上了,但你可知道,朝廷仍然對他防範極嚴,各種各樣的手段,接下來便會動起來了。」
「怎麼一回事?」羅大娘子很是驚訝。
「梓州路,成都路,夔州路,包括荊湖北路等地方,從今年開始,便會陸續調整人手了,到時候去這些地方的主政的文武兩道之上的主官,都會是與蕭家有仇、有過節的人。」羅頌道。
「怎麼會這樣?」羅大娘子愕然。
「這有什麼稀奇的。」羅頌淡淡地道︰「這才是正常的反應,朝廷不得不答應蕭誠的要求,但同時自然也要對他加以防範,蕭誠得到了貴州路安撫使的名分,但朝廷,也可以正大光明地往里面安釘子了。知道已經確定的貴州路轉運使是誰嗎?」
「誰?」
「胡屹!」
羅大娘子傻了眼︰「這胡屹不是因為貪腐被蕭學士當年參奏之後丟了官然後一直被閑置在家的嗎?」
話剛說完,羅大娘子也是明白了過來,但同時她也笑了起來︰「這羅屹敢去貴州路上上任嗎?他不怕蕭二郎吃了他?」
「他自然是敢去的,只要蕭二郎不想與朝廷翻臉,那就得容著他。興許日子過得不那麼暢快,但絕對沒有性命之憂。他是有這個思想準備的,反正朝廷派他去,就是去找蕭誠的不自在的,就是去當蕭誠的眼中刺,肉中釘的。」羅頌道︰「為此,夏首輔可是把羅屹的那個不成器的兒子,都調到了開封府當判官了,你說,羅屹就算是為了兒子的前途,也會在貴州路上拼命找蕭誠的麻煩的,他要真死在了貴州路,那羅屹的兒子,只怕還真會就此飛黃騰達。這羅屹怕是巴不得呢?」
羅大娘子嘆了一口氣。
「這不還是斗上了嗎?咱家三郎將來在貴州路上,以他與蕭二郎的交情,只怕以後也會擔任要職,那豈不是也要與朝廷斗上,這,這怕是指望不上他了!」羅大娘子紅了眼圈,道︰「我還能看見三郎嗎?」
羅頌也沉默了下來。
像現在這樣的情況,老三是斷然不可能回汴梁來的。
將來,也不知道事情到底會發展到什麼地步。
興許一切都會好起來。
興許,一切會更糟。
「我準備乞歸田園了!」羅頌突然道。「咱們回泉州老家去吧,幾十年沒有回去了,也該落葉歸根了。」
羅大娘子有些懵了︰「怎麼,怎麼突然想到這個了?」
「一來真是有些失望,咱們的這位官家,如今已經有些魔怔了。」羅頌嘆道︰「二來我已經老了,在都堂之中如今也是舉步維艱,與其到時候被人抓到錯處轟下台來,倒不如趁著現在,還能與他們講講條件。」
「你是說?」
羅頌點了點頭︰「大郎在知州這個位子上已經呆了太久了,以他的能力和政績,不是不能更進一步,可更進一步,就要進京,而我一直呆在都堂,他自然也就無法進京為官,眼下我離開都堂,歸隱田園,于情于理,大郎都該回到京城為官了。先讓他在國子監或者翰林院這樣的清貴的地方做上一任官兒,再出來的時候,一個侍制以上的位子,總是少不了他的。」
這也是要為自家後人鋪路了,羅大娘子是又喜又憂。
「就算退下來,咱不能就住在汴梁嗎?」說實話,羅大娘子在汴梁生活了幾十年了,那里舍得這里的繁華,泉州老家雖然也不錯,但比起汴梁來,那還是差得太遠的。
「糊涂,我不走,大郎那能進京?我要真還呆在京城,只會成為大郎仕途上的阻礙,我只有遠離了汴梁,才能成為大郎以後仕途之上的助力!」羅頌道。
東城,曾經的風光無限的蕭家大宅,如今卻已經是門可羅雀了。
大門之上貼著的封條已經失卻了原來的顏色,一條從中斷折,倒垂下來,隨著蕭瑟的寒風在空中舞動。
曾經的朱紅大門如今斑駁破舊,一片片的油漆掉落,露出了大站原本的顏色,門上的銅釘也長滿了綠繡。
湊在門縫里,能看見門里的野草已經比人長得還要高一些了,院子里甚至還長出了手臂粗幼的樹木,有鳥兒在其中築巢,發出陣陣宛轉的鳴叫聲,不知從那里傳來陣陣的野貓的鳴叫之聲,引得巷子外頭的狗,也狂吠起來。
整個蕭家大宅,已經完全荒廢了。
黑沉沉的夜里,兩盞燈籠成為了黑沉沉的蕭家大宅唯一的亮點。
燈籠掛在蕭家大宅後院的祠堂之中。
那是蕭家的家廟,供奉著蕭家歷代祖先的靈牌。
許勿言顯得更加老了一些。
白發掉落了許多,腦袋已經禿了近一半,許勿言的背也佝僂了,拿著抹布,小心地擦拭著祠堂內的供桌。
整個蕭家大宅,也就只剩下這個小院,仍然被打理得井井有條。
朝廷查封整個蕭家大宅的時候,不知出于什麼考慮,居然允許了許勿言仍然住在這個小院之中照料著蕭家祠堂。
蕭定曾向朝廷討要過自家父母的遺體,但不管是出于那方面的考慮,朝廷都不可能答應。但因為蕭定的強勢存在,朝廷還是允許了蕭禹夫婦的遺體歸葬了蕭家祖墳。
同時,因為朝廷在陝西路的大敗,死在蕭定西軍手中的禁軍不計其數,為了防備這些禁軍的家屬泄憤去破壞蕭家的祖墳,朝廷還不得不派了兵丁去守護蕭家祖墳。
不管是官家還是都堂,可不想因為這樣的事情,再次與蕭定交惡。
如今在陝西路上,正在辛苦重建的防線,可經不起蕭定的再次入侵。
可以說,只要蕭定一日不滅,那蕭家祖墳,蕭家祠堂這樣的地方,朝廷都得好生保護著。
將供桌擦得一塵不染,又往長明燈里添了些香油,許勿言走出了祠堂大門,輕輕地掩上房門,向著院牆邊上的一排房子走過去,那是他和另外幾個僕從的居住地。
開在院牆上的小門被推開,一名僕從滿臉喜色地走了進來。
「老管家,大喜事啊!」
「怎麼啦?是二郎那里有消息了嗎?」許勿言問道。
「小的剛剛打听到了確切的消息,二郎在西南做出大事業來了!」僕從臉上壓抑不住的歡喜神情︰「朝廷要成立貴州路了,您猜貴州路的安撫使是誰?」
許勿言臉色微動︰「難不成是咱家二郎?」
僕從一拍巴掌︰「要不說老管家您神呢,還真是。」
「消息從哪里來的?」許勿言一把抓住了僕從的手腕子,聲音都有些變了。
「老管家,您弄疼我了!」僕從叫了起來︰「是羅府的管家跟我說的,您想想,羅相公家的人,能騙我們嗎?」
許勿言松開了手,消息如果是從羅府之中出來的,那就大抵不差了。
他轉過身,急步奔向了祠堂,走向太急,卻是一個踉蹌,險些摔倒,幾個僕從趕緊過去扶住了他,一齊向著祠堂走去。
許勿言要將這個好消息,告訴老太爺,告訴學士還有大娘子。
大宋西南大定,新成立貴州路的消息,由一匹匹奔馳的快馬,帶向了四面八方。
而比起新成立貴州路的消息更讓所有人震驚的,卻是貴州路第一任安撫使的人選,居然是蕭誠蕭崇文。
蕭誠是何許人也?
其祖父蕭鼎是大宋名將,唯一一個由武將入樞密院,做過相公的人,是天下所有武將的典範。
其父親蕭禹,端明殿學士,三司使,後來卻陷入到了荊王造反事件之中,死于烏台詔獄。
其兄蕭定,大宋最年輕的一路行軍總管,滅李續,平西北,卻在其父死後造了反,在陝西路打得朝廷潰不成軍,十余萬禁軍化為了烏有,包括太尉張超在內的無數大將都殞身于這場戰爭之中。
而退隱數年的蕭誠,不鳴則已,卻是一鳴驚人,由一個朝廷要捉拿的犯官之子,反賊之弟,堂而皇之的變成了朝廷重臣。
世事荒唐,莫過于此!
「荒唐!」陝西路安撫使蘭四新拍案大吼,怒不可遏。「國事敗壞,莫過于此,都堂諸公,皆是廢物。」
「佩服!」河北路安撫使,馬砍頭馬興一仰脖子喝下杯中酒,「蕭崇文啊,但願你莫忘了當年對我所說的平生志向,如果你是為了一己之私,馬某便算是受千刀萬剮,也要與你斗到底。」
「神奇!」興慶府,看著手里的奏報,張元滿臉驚愕之色,他一直在孜孜不倦地派人去勸說蕭誠到西北來,要是蕭誠到了西北,張元願意傾心輔佐于他,蕭誠文治,蕭定武功,西北必然大興,到時候舉兵南下,代宋自立,並不是什麼難事。
可是蕭誠說什麼也不願意。
如今,他還成為了貴州路的安撫使,張元隱隱之中,已經感覺到了蕭誠下一步將要做什麼。
「將這份奏報,速速送大總管!」張元道︰「蕭家二郎,果然事事讓人料想不到啊,也不知接下來還會給我們什麼驚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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