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盡的距離之內,看到高大的戰馬突然出現在自己的面前,看到馬上那渾身浴血的騎士揮舞著手中同樣在滴著鮮血的長刀,心中充滿了恐懼的情緒完全是一種正常的心理反應。
必竟,當你站在那里的時候,那狂奔而來的戰馬帶給人的壓迫感,並不是沒一個人都能安之若素。
剛剛結陣,軍陣還沒有完全穩固的烏蒙蠻步卒也稍稍地出現了一些騷動。
他們也好,他們的軍官也好,還是羅杓本人也好,都完全沒有想到,敵人能用這麼短的時間,就完全突破了騎兵的攔截。
看到眼前這一幕的羅杓心里甚至還浮上了一層陰影。
宋軍為什麼如此生猛?
貴州路的宋軍都這麼厲害嗎?
如果都是這樣厲害的話,那自己這一趟,取勝的把握還有多少?
這個時候,羅杓至少還是鎮定的。
因為他還看到,自家的步卒雖然有些許慌亂,但並沒有丟了他們的位置和陣形,在軍官們的喝斥之下,他們依然用極快的速度豎起了盾牌,架起了長槍,弓弩手們迅速地將羽箭搭上了長弓,然後斜斜指向了上方,只等著一聲令下,鋪天蓋地的羽箭便會飛向襲擊而來的敵人。
只不過此時的戰場形態有些混亂。
步卒的前方是敵人。
在敵人的身後,又有不少的蠻騎返身在追,再往前,又是另一幫敵人與己方在纏斗,戰場之上,敵我雙方有些糾纏不清,一旦覆蓋射擊,這些敵人不見得會如何,因為能清楚地看到這些敵人在關鍵的部位之上都穿著鐵甲,對于羽箭的傷害有著更強的防御力量,而己方騎兵,大部分是皮甲,少部分連皮甲都沒有。
殺敵八百,自損一千,似乎有些劃不來呢。
蠻族軍陣做好了迎接騎兵沖陣的準備。
列陣的步卒並不懼怕騎兵沖陣,當然,前兩排的除外。
可惜的是,作為排頭兵,他們在這樣的情況之下,連後退一步也做不到,因為在他們的身後,同伴死死地頂著他們。
他們能做的,也就是祈求敵人別沖著自己來。
不管你是不是架著盾牌,不管你是不是挺起了長槍,當重達千余斤的戰馬以極快的速度沖撞上來,下場都是破碎,斷折,而執掌這些東西的人,結構比這些玩意兒還要脆弱一些,又怎麼會好呢?
生死由命,富貴在天,這真不是隨便說說的。
而是無數鮮血、生命堆砌出來的至理名言。
死了,啥都沒有了。
活著,便有可能升官晉爵。
怕死的當然是升不了官。
但勇敢的,也不見得有機會升官兒。
能不能升官,有時候還真看你有沒有這個命。
就像你丟下色子,永遠不可能知道他的那一面會向上。
不過,作弊者除外。
不管這一刻這些蠻騎在想什麼,第一排的那些用身體頂住大盾的家伙們甚至歇斯底里的大吼著,想用吼叫聲來減輕自己的恐懼,但預料之中的沉重撞擊並沒有來臨,馬蹄聲從身前掠過的聲音倒是听得清清楚楚。
王柱掠陣而過。
他拔出了腰間插著的一根竹管,彎腰,蹬里藏身,就著地上燃燒的火星,點燃了竹管上垂著的引線,然後翻身,再度出現在馬鞍之上,用盡全身力氣,把那竹管向著那面飄揚的王旗扔了過去。
與王柱的動作一樣,突出來的天狼軍數十騎無一例外的都做出了這個動作。
羅杓不知道那是什麼,但下意識地卻認為那必然是極其危險的東西,他麻溜地了下了馬,然後周邊的護衛們一涌而上,盾牌 有聲地聚集在了一起頂在了腦袋之上,形成了一個蓋子,將羅杓遮蓋的嚴嚴實實。
這反應,這動作,不得不說,不愧為是勁旅。
然後,爆炸之聲便來了。
如同晴天霹靂!
不是一聲,而是一連串的晴天霹靂在步卒軍陣的上空炸響。
先亂的不是那些排得整整齊齊的步卒,雖然竹管落地爆炸的地方情境有點慘。
有的人飛了起來。
有的人委頓在地,看不出傷勢,卻口鼻鮮血狂流。
他們之所以沒有亂,是因為這一刻他們都傻了。
耳中嗡嗡作響,眼前星星飛舞,整個大腦在這一時間成了空白,失去了最基本的思考的能力。
所以,他們沒有動。
不過王柱也沒能按著預想中的戰術,一個小弧旋之後再拐回來重新沖陣。
因為最先亂掉的,是那攔阻他們的上千烏蒙騎兵以及反應過來的從左右兩翼源源不斷壓過來的其它敘州蠻部族的騎兵。
他們的馬,從來沒有听過如此連綿密集的巨響,特別是在如此近的距離之上。
一瞬間,這些戰馬集體狂燥了起來,騎士失去了對這些戰馬的控制。
而本身這些騎士在這一刻,本身也是有些迷茫的。
戰場之上,數千匹馬失去了控制,只是依照本能橫沖進撞的效果是王柱、範一飛都完全沒有想到的。
他們沒有沖陣,這些敘州蠻騎失控的戰馬,有一部分倒是去沖陣了。
盾牌碎了,長槍折了,空中羽箭亂飛,那是步卒中的弓箭手在茫然之中射出了手中的羽箭,于是不少沖撞過來的蠻騎,又倒在了自己箭手的攻擊之下。
羅杓的步兵軍陣輕而易舉地便被自家兵馬沖散了。
王柱好不容易聚集起了百余騎,他們的馬耳朵之中都被塞上了一團布條,雖然也能听得到響,但卻遠遠不足以讓這些戰馬發狂。
但好多天狼軍的騎兵,此刻也被發狂的敘州騎兵洪流一齊裹協著隨波逐流了。
範一飛的天武軍狀況差不多。
他縱馬到了王柱身邊,兩人對視一眼,都是有些哭笑不得。
「不用擔心,敵人已經被咱們炸糊涂了,咱們自己人可是清醒的,一會兒就能找回來!」王柱是經過大陣仗的,他打過的大仗,比起範一飛要多得多,也更殘酷得多。
說著話,他看向了整個軍陣後方的那個烏龜殼。
戰場大亂,但那個烏龜殼的周邊,卻還聚集著好幾百士卒,不愧是烏蒙王,在這個時候,居然還有人忠心耿耿地守護著他,不過看那個樣子,似乎也要跑了。
「範將軍!」王柱一伸手,從範一飛馬上箭筒之中抽出一支箭,又從自己腰間抽出了一根竹管,將竹管綁在了箭上,然後遞回給了範一飛。
範一飛會意地拉開弓箭,王柱彎腰撿起一根燃燒著的棒子,點燃了引線。
「放!」
隨著王柱的喝聲,羽箭帶著嘯聲飛了出去,那星星之火在無數人的矚目之下,是那樣的顯眼。
範一飛的箭術極其高明。
這一支羽箭準確地從那個龜殼露出的那一道縫隙之中射了進去。
然後,眾人便看到了整個烏龜殼被掀翻了。
無數面盾牌飛上了半空,打著滾、旋兒地遠遠拋開。
因為被無數面盾牌緊緊地蓋著,這一次爆炸造成的危害,異乎尋常的大。
而最為關鍵的是,那面一直還在風中飄揚的羅杓的中軍大旗,那面烏蒙王旗在爆炸聲中斷折了,旗幟被撕裂,一小截隨著旗桿倒下,另一大半卻在風中飄飄揚揚。
「沖鋒!」王柱舉起了帶身的長刀,厲聲吼道。
他與範一飛一起,帶著身邊僅剩下的兩百余騎兵,如同一柄利刃,劈開了沿途所有的阻礙,向著那面王旗所在的地方殺了過去。
羅杓搖晃著身體,推開了趴在他身上的兩名護衛,忠心的護衛此刻早就已經沒了聲息,鮮血淌滿了羅杓的全身。
如果不是他們在最後按倒了羅杓並將自己的身體覆蓋在他的身上,羅杓此刻應當已經死了。
羅杓站穩了身子,四周渾身是傷的近衛們聚攏了過來將他簇擁在了中間,刀刃向外,對準那些瘋狂殺過來的宋軍騎兵。
王柱勒馬,戰馬長嘶著人立而起,半旋著在空中扭轉著龐大的軀體,碩大的馬蹄子幾乎是擦著一名蠻兵的身體落了下來, 一聲重重地踩在泥土之中。
手中長刀前指,王柱指向羅杓。
「烏蒙王羅杓,受死吧。」
羅杓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看著王柱道︰「將軍好氣概,不過將軍想過沒有,殺了我,你們又豈能獨活?別看我的部下此刻作鳥獸竄,但他們回過神來,便會發現,你們也沒有多少人了?到時候,你們也是一個死字。」
「第一,老子向來不怕死,第二,這些廢物不見得能拿老子有辦法,怎麼來的,老子照樣怎麼走!」
「真有這麼容易的話,你們也應當不會出現在這里了!」恢復了平靜的羅杓的腦子此時倒是格外的清醒,「我相信蕭安撫使一定會認為,一個活著的羅杓,肯定比死去的羅杓更有用。而且,他也不想麾下兩員虎將就這樣死在敘州吧!」
羅杓特別提起了蕭誠是他靈光一閃的結果,因為眼前這兩個彪形大漢的腦袋,不見得有多好使,打仗特別凶悍的家伙,在思考一些比較復雜的問題的時候,總是喜歡將復雜的問題簡單話,用他們自己的話來說,就是一刀下去,什麼麻煩都沒有了。
羅杓自己的手下也有這樣的人。
他生怕這兩個家伙不管不顧,先將自己宰了再說。
到時候提著自己的腦袋,指不定還真能讓他們逃出去。
王柱有些沖血的腦袋,倒是真因為蕭誠的名字而冷靜了許多。
「一個活著的烏蒙王,能讓咱們兩個以後在貴州路諸軍之中橫著走!」範一飛將嘴巴湊到了王柱的耳邊,低語道︰「到時候管他什麼李信、韓錟、管他什麼田真、楊斌,見了我們,都得喊一聲哥哥!」
王柱不由一咧嘴笑了起來。
李信韓錟是蕭誠心月復愛將,田真是思州田氏一族,楊斌是播州楊氏一族,便是眼前的範一飛,身後也還有一個都鈐轄楊萬富撐腰呢,倒是自己,孤家寡人一個,嗯,能在這些人面前昂頭挺胸,似乎感覺會很不錯。
「烏蒙王,你現在是我的俘虜了,放下武器,我保證你的人身安全!」王柱翻身下馬,在地上死尸的身體上擦拭著刀上的鮮血,笑道。
羅杓點點頭,示意周圍護衛們放下了刀槍。
不出王柱所料,不時有一些天狼軍或者天武軍的騎兵找了回來,與那些失去控制驚慌失措的蠻騎相比,清醒的他們很容易就能在混亂的場面之中找到機會返身而回。
當然,也有一些在路上永遠地失去了回來的機會。
餉午的時候,王柱和範一飛都清楚,能回來的,大概就都回來了,還沒有回來的,只怕永遠也回不來了。
兩人身邊,此刻聚集在一起的,僅僅只余下了五百余騎。
而在他們的周圍,聚攏起來的敘州蠻步卒,倒是有兩三千人。
他們沒有馬,跑得慢,此刻倒是不用跑了。
敵人虛實就在這里,只不過五六百騎。
不少天狼軍天武軍的士卒手心里都在冒汗了,因為外圍,許多敘州蠻騎也在零星的歸來,可以想到,在不久之後,他們將真正的陷入到了敘州蠻兵的重重包圍之中。
而他們手中,唯一的王牌,便是烏蒙王羅杓。
「兩位將軍,我沒有說錯吧,我們敘州伍卒,可並不是一盤散沙,你們真要殺了我,現在大概你們也要死了!」羅杓此刻看起來精神不錯,宋軍甚至還替他包裹了傷口,那面破爛的王旗也給他尋了回來重新掛在了旗桿之上,現在就立在這里迎風飄揚呢!
「少說廢話。」王柱道︰「吃飽喝足了,咱們便上路,他們要是敢耍花樣,老子便先切了你。」
羅杓搖頭︰「這可不行,兩位將軍,我們得先等幾個人來了之後才能走,不然一個不上心,咱們都得死。」
「等誰?」
「等鄔大棒,等董奎,等他們來了,我便可以跟著兩位將軍走了,說實話,我現在真想見見蕭安撫使,到底是怎麼樣的一個人,居然能有如此的虎賁之軍?听說他還只有二十余歲,這就更讓我好奇了。」羅杓撫著胡須,坐得穩如泰山,一點兒也不像一個俘虜,看得王柱一陣子氣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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