舉城皆大歡喜。
或者用不了幾天,大宋上下都又歡喜不盡,酒家的酒肯定是要不夠賣了,而那些戲班子的生意,也必然是要好上幾成的。
宋遼再時隔數年之後,終于又簽定了和平協議。
而且這一次的談判,卻是以宋國的全面佔優而結束的。
至少,在大宋看來,這一次,他們在談判桌上贏了。
遼國退回了他們幾年前通過戰爭搶去的所有土地,所有遼軍退回到了拒馬河北岸。
而大宋付出的,只不過是一些財帛而已。
歲幣翻了一番。
也不過就兩百萬貫罷了。
這點錢,對于大宋來說,還真算不得什麼。
當然,說起來每年對遼國獻上歲幣,也就是臉面上有些掛不住。
不過現在的遼國皇帝可是在宋國官家面前自稱佷兒的,那這點錢,便算是叔叔對佷兒的饋贈吧!
大宋人向來很容易便能找到自我藯藉的那個點。
當然,這只是宋遼兩國對外公開的一部分內容。
還有一部分卻是沒有對外公布的。
那便是兩國聯合將對盤踞西北的蕭定進行圍剿。
五年之前,橫山戰事爆發,大宋大敗虧輸,十萬大軍損失殆盡,包括張超、李度在內的大將折戟沉沙于橫山戰場,蕭定的西軍一度幾乎佔領整個陝西路,京兆府外都已經出現了西軍的斥候探馬。
這一直便是大宋官家趙瑣心中不願被提及的痛。
被遼國痛揍,那是一件無所謂的事情,因為這幾百年來,大家揍來揍去,似乎也習慣了,被揍了,臉面上也不會過不去。
但被蕭定揍了,這便是一件不能容忍的事情。
別說是官家,朝廷的官員,便是大宋的百姓,似乎也無法忍受這樣的屈辱。
找回面子,抓回那個叛逆,似乎已經成了大家的一個共識。
對于這樣的心態,遠在西南的蕭誠,曾用了八個字精闢地作了總結︰
寧與外賊,不予家奴!
在大家齊心協力共討叛賊的時候,大家似乎忘記了這個叛賊曾為了這個國家立下的無數汗馬功勞,大家忘記了他的身上那為了大宋奮斗而留下的無數傷疤。
以及,即便大家反目為仇了,這個叛賊還在竭盡所能的派出麾下,騷擾、進攻、牽制著大宋最大的敵人。
遼國不是不想拉蕭定入伙,為此,耶律俊方法想盡,但派出去的使者,根本就見不著蕭定的面,都是被哼哼哈哈的張元三下五除二被打發回來了,送了無數的財帛過去,人家財帛是要的,但事情,是絕對不辦的。
搞來搞去,耶律俊也是死了心,至此他也不得不同意他的皇後蕭綽當初對他的勸告。
蕭綽讓耶律俊不必妄費心力,蕭定,他的大哥,絕對不會被這些花言巧語所騙倒。
蕭大郎不像蕭二郎,生來具有慧眼,能夠很輕易的撥開雲霧見青天,但他卻有一顆堅定的心和對既定目標的執著與堅韌,一旦目標確定,便是九頭牛也休想拉他回頭。
耶律俊一度希望蕭定在西北立住腳跟之後,便自立為帝,這樣一來,他與宋朝便是不死不休的結局了。
可是蕭定偏偏不。
現在蕭定一路向西,整個青塘高原,向西一直越過了蔥嶺,都被蕭定的鐵騎所覆蓋,但他就是不願稱帝,連王都不稱。
飄揚在興慶府的旗幟,還是那個大宋西部行軍總管的大幡。
這便讓耶律俊有些焦慮了。
蕭定的實力,現在可不必以前了。
現在的蕭定,真是有本事動搖到遼國的根本,能讓遼國傷筋動骨的。
所以,耶律俊必須要先拿下空上琢磨不透的敵人。
宋國朝廷便像是一張白紙,他們想什麼要什麼,一眼便能看透。
但蕭定,耶律俊便看不透。
這家伙,到底想要什麼?
還有那個蕭誠!
這兄弟二人,完全讓人模不著頭腦。
至于蕭綽對耶律俊所說的那些個東西,耶律俊覺得有些虛無飄緲。
什麼中華正統?
等我打垮了大宋,一統了天下,我便是中華正統。
不過現在想要聯合宋國收拾蕭定,就不是那麼一件容易的事情了。
所以,耶律俊大出血。
放棄了五年之前大戰之後佔領的大片宋國土地。
以此來誘惑宋人上鉤。
果不其然,宋人樂顛顛地答應了這一切。
或者在他們的心中,遼國就是一個大傻冒吧?
官家本來就要對付蕭定!
你居然還願意付出這樣的代價?
太好了!
趕緊簽!
不能讓你有後悔的機會。
雙方都很開心。
至于最後誰會真正的開心,卻只能等待時間來驗證了。
陝西路,延安府,三川口。
一隊隊的士兵在號令旗的指引之下,往來盤旋,反復沖殺,足足上萬人的兩支隊伍,正在捉隊廝殺。
這不是戰爭,這只是一場演練。
不過比起京城里上四軍那種帶著極強表演性質的演練,這里的軍事演習,在強度和烈度之上,卻是不知要高出了多少倍。
這樣的演習,是允許有士兵死亡的。
這里的演習,也不曾預設誰獲得最終的勝利。
對于張誠來說,他要的,是最聰明的將軍和最強悍的士兵。
為此,在演習之中因為各種各樣的失誤而死上一些人,他是絕不在乎的。
因為他的敵人,太強大了。
想要戰勝對手,他必須要更加的強大才行。
荊王叛亂的那場汴梁之役,讓張誠一戰成名。帶著三千戰斗力和戰斗意志遠遜邊國的上四軍士卒,他牢牢地守住了皇城,為最後戰勝叛軍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那一戰之後,他才真正得到了皇帝的賞識,一年之間,數次遷升。
二十五歲,便成了河北路上的副將,在河北武將排名之中,僅次于鄭雄,李度,王俊。
雖然還比不上那位稱霸西北的蕭定蕭總管,但也是志得意滿,可謂是前程似錦了。
但也就是在這個時候,大變驟至。
朝廷與西軍的一場大戰,讓他的父親搭上了性命。
而最讓他不能接受的,便是他父親的死亡。
當朝太尉張超,是被蕭定在兩軍對壘之時陣斬的。
據最後逃回去的士兵回憶,蕭定縱馬沖陣,而張超舉槍相迎,兩人陣中驟遇,蕭定一槍便取了張超的性命。
張超的遺體被蕭定送回,張誠看到了那個恐怖猙獰的傷口。
的確是一槍致命。
可以看出,蕭定在刺出這一槍的時候,沒有半分猶豫,也沒有半分容情。
就是奔著張超的性命去的。
這讓張誠憤怒。
雖然他也知道,這是他的父親存心求死的結果,要不然,當朝太尉怎麼會親自沖鋒陷陣呢?
十萬大軍敗亡,對于最高指揮者張超來說,失敗的時候,他就算得上是死亡了。
但張誠卻無法接受張超被蕭定親自擊殺的結果。
他視蕭定為偶象,視蕭誠為兄弟朋友,但自己的父親,卻死在了蕭定的手中。
他被從河北路,緊急調到了陝西路。
第二年,他便被朝廷任命為陝西路的最高軍事長官。
他已經在皇城之戰中證明了自己的能力,現在,皇帝又需要他在陝西路上來對抗蕭定。
沒有誰比他更合適了。
因為張誠絕不會與蕭定同流合污,不會被蕭定收買。
他們兩人之間,只有解不開的仇恨與敵意。
蕭誠消失了兩年,然後再度強勢崛起,一躍而成為了貴州路的安撫使,張誠卻是沒有半分驚訝,這個人,本身就是一個奇跡。
張超把蕭誠送他的刀,派人一路送到了貴陽,還給了蕭城。
割袍斷義,還刀絕交!
以後,張家與蕭家,只能是仇人了。
遠處的演練場上,傳來了巨大的歡呼之聲,獲得勝利的一方揮舞著旗幟、兵器,大聲吶喊著。這樣的演習獲得勝利,回報給軍官們的是升職,而普通士兵們渴望的卻是更多的賞賜。
勝利者,自然會得到更多。
張誠微微點頭,一次比一次強。
這支部隊的殺氣,狠戾,正在被一點一點的培養出來。
這幾年張誠募兵,一直便只招陝西路或者是河北路上的兵,因為這兩地的青壯,歷經戰事,磨難,本身便有一股子狠勁,只要能把他們有效的組織起來,訓練出來,他們就是大宋最好的兵。
至于從京城那邊調兵,雖然陝西路安撫使蘭四新一直有這個想法,但張誠卻是毫不贊同。
上四軍那些兵,都是招自汴梁周邊,個人戰斗力看起來不錯,但上了戰場,還是不如陝西路河北路的這些兵頂事。
在生死線上爬過來的,在苦難之中成長起來的家伙,就是要比在蜜罐罐里長大的厲害得多。當然,那邊的兵要少量的過來,也是可以的,把一只狗丟到狼群里,過些時日,狗照樣也能變成一只狼。
張誠現在的部下,就只有四個戰營,一萬二千人。
蘭四新一直想要擴軍,都被張誠勸阻。
兵,貴精不貴多。
把這一萬二千人練好,養好,足以衛護陝西路。
讓他們有更多的薪餉,更好的裝備,更多的賞賜,自然便能獲得更好的戰斗力。
而這些,都是那個叫蕭誠的告訴他的。
而身體力行實踐,讓張誠知道這完全是行得通的,也是一個姓蕭叫蕭定的家伙。
十名邊軍騎兵擊垮百余上四軍騎兵,
二十五名邊軍步卒與百余名上四軍步卒毆斗獲得完勝,
無一不是說明了這個事實。
雖然心中滿懷仇恨,但張誠腦子中卻又無比警醒。
以自己現在的實力、兵力,想要去尋蕭定報仇,完全就是痴心妄想。
除非是朝廷決定舉全力之力來討伐西軍。
但在遼人窺伺一則的情況之下,這樣的事情,也基本上是不可能發生的。
似乎唯一報仇的機會,便是蕭定突然腦子進水了,親自帶兵前來進犯,而自己坐擁主場之利來尋求機會擊殺此獠。
只可惜,這兩年來,西軍主力,壓根兒就沒有越過橫山一步的意思。
張誠能打探到的消息,全都是西軍又往西域前進了多少里路,又打下了幾座城池,又在青塘高原之上鎮壓了幾次叛亂,又在北方草原之上與遼軍交鋒了多少次,搶掠了多少牛羊。
蕭定完全沒有進攻陝西路的意思。
哪怕張誠派出麾下,試探性地攻擊栲栲寨,神堂堡這些西軍留在橫山以南的軍事要點。
蕭定毫無反應。
不管是栲栲寨,還是神堂堡,抑或是羅兀城,都不是這些試探性的進攻能打下來的,這三個據點,西軍都派出了至少一個軍的兵力來把守。
雖然不是鐵鷂子、步跋子這樣的西軍精銳,但也是西軍的正規部隊。
張誠只能苦苦地等待機會。
「張將軍,安撫使請您馬上回京兆府議事!」快馬奔來的一名軍官,臉上汗水涔涔。
張誠的中軍行轅設在延安府,而他本人,基本上長駐在三川口。
「出了什麼事?」張誠漫不經心的問道。
安撫使蘭四新是那種雖有辦事的心卻沒有辦事的能力的那種官員,經常為一些無謂的事情付出諾大的力氣,常常讓張誠很無語。
「听說是朝廷與遼人簽定了和平協議!」軍官的臉上滿是興奮之色︰「河北那邊,遼人退回了拒馬河以北,南岸土地全部交還給了大宋,這一次的談判大使是荊王,總算是立了一次大功了。」
「有這樣的事情?」張誠訝然。
「還有秘而未宣的。」軍官小聲道︰「兩國協議,共同圍剿西軍蕭賊。張將軍,您的大仇,能報了!」
張誠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臉上卻沒有半分高興之色。
他想報仇,但卻並不想借遼人之手。
而且,遼人的便宜是這麼好佔的嗎?
要說這里頭沒有遼人的算計,張誠是一點兒也不相信。
看起來蕭定是真的戳中了遼人的痛處了,使得遼人願意付出偌大的代價也要滅了他,至少也要讓蕭定無法再威脅到他們。
「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張誠冷然道︰「遼人只怕沒安什麼好心。」
「將軍,不管如何,這總是一件好事,至少在當下,是一件好事。」
「我就怕眼前得利,長遠吃虧!」張誠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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