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鐮羅!」響亮的呼喊聲以接龍的方式,從離城不遠處麥田向著遠處迅速地擴散。
風吹麥浪,如金黃色的海洋一般起起伏伏。
蕭定微笑著手執鐮刀走向麥田,他的左邊是夫人高綺,右邊則跟著兒子蕭靖,兩人也都是手執鐮刀。
在三人的身後,張元、拓拔揚威,仁多忠等一干大員也都是滿臉笑容,紛紛走向了麥田。
鼓聲驟起,號角悠長。
蕭定彎腰,左手反摟,右手揮鐮,一大簇麥子便落在了他的臂彎之中。
高高舉起他割下的麥子,周圍傳來了山呼海嘯一般的歡呼聲。
每一年的秋收季,這第一刀,總是由蕭定來動手。
連著三年的大豐收,使得西軍在橫山以南的統治,愈發的穩固了起來。
黃河千里,唯富一套。
蕭定控制下的西軍,在大宋是一個反叛的代名詞,沒有多少人願意提及他。
西軍在橫山以南,只保留了神堂堡、栲栲塞、羅兀城幾個關鍵要點,兵鋒幾乎不出橫山。
這便使得西軍如今在大宋民間的存在感愈來愈低,再加上朝廷的刻意引導,使得普通老百姓們一直便認為西軍只不過控制著彈丸之地,有著一點點微不足道的勢力。現在存在,只不過是因為朝廷不願多生殺戮,一旦決定平叛,必然會以秋風掃落葉之勢,將西軍蕩平。
而真正知道真實情況的商人們,也是不願意在這些問題上多說的。
一來,當然是怕禍從口出。
二來,他們還擔心多嘴多舌反而破壞了當前的穩定,壞了他們賺錢的大業。
西軍對于大宋的商人,一向是優容有加。
只要你肯去,那當真是服務得無微不止,只要你願意申請,他們甚至可以出動兵馬為你做保鏢,而且這種保護,可以一直持續到你離開西軍的控制範圍。
真正走完了西軍控制全境的商人們,才會真正明白,西軍現在的勢力範圍到底有多大。
那是一個比現在的大宋疆域還要廣袤的區域。
雖然絕大地方,人跡稀少。
這些商人,是真正的大商人,而他們所走的這條路程,也被蕭定形象的稱之為,絲綢之路。
商人們發了大財,而控制著這條道路的西軍,自然受益更大。
興慶府是西軍的政治中心,而興平府,則是成為了西軍的經濟中心。
大量的來自西域的商人、來自青塘高原的商人,攜帶著五花八門的貨物,來到了興平府,然後與從大宋過來的商人進行交易。
商業興盛,大量的商稅收入,使得西軍的財政愈發的松快起來,而在張元的治理之下,黃河這幾年也像是一條被馴服的惡龍一般,乖乖地為兩岸的農地提供著甘甜的汁液,連續三年豐收,使得西軍控制下的疆域糧價穩中有跌,各個佇備倉庫全都爆滿。
要不是張元強行控制著不許糧價有太大的波動,只怕今年的糧價,還要往下跌一個跟頭。
多余的糧食,張元拿來釀了酒。
這也是西軍入主興慶之後,第一次宣布開放酒禁,以消耗掉多余的糧食。
現在的西軍,控制下的疆域已超萬里,而治下的子民,更是已近千萬。
在張元看來,這便是天人感應,這便是帝王之基。
只是可惜,蕭定堅決不肯稱帝,連稱王都不答應。
所以現在西軍的旗幟,仍然還是不倫不類的大宋西部行軍總管。
一個把大宋軍隊打得屁滾尿流,打得朝廷恨不得將其剝皮抽筋的西部行軍總管。
張元直起腰,看了一眼前面的蕭定。
蕭定今年風滿三十,正是一個男人風華正茂的好時光。
很多男人在這個年紀,還在苦苦地尋求著上升的通道,而蕭定,卻已經站在了人生的頂端俯覽天下了。
只要他願意,他便還可以更進一步。
微微搖頭,張元實在是有些搞不清楚蕭誠到底想要的是什麼。
張元很了解蕭定,也知道蕭定之所以是現在這樣的一個態度,便源自于蕭誠。
正是因為蕭誠的堅持,蕭定才堅決地不肯獨立,不肯稱帝稱王。
張元也很清楚,西軍有今天這樣的地位,實在是因為當年蕭誠的奠基之功,現在西軍的很多制度,依然還是沿襲著蕭誠當年定下的規矩。
即便張元自負甚深,在蕭誠面前,也不得不拱手道一聲佩服。
因為很多在當年看起來有些莫名其妙的規定,到了今天,終于顯露出了他的作用,蕭誠就像是未卜先知一般,在多年以前,就料到了今天要踫到什麼問題,並且因此而準備了一系列的制度等候在這里。
張元長于治理,像這樣的建章立制,蕭誠可是把他給完全的比了下去。
蕭誠所謀甚遠,所圖甚大,大到甚至連一個皇帝的位置都不會看在眼里。
世人或者都會認為皇帝的位子,已經是人間追求的極致,
但像張元這樣的人卻明白,還有比皇帝這個位子更高的追求。
立德、立言、立功!
蕭誠或者追求的就是這個吧!
一般人只消在這三立之中做成一個,世人便可稱之為聖人,但在張元看來,蕭誠似乎是想三者都要。
所以,他才對皇帝的位子不屑一顧吧!
也罷,既然如此,那自己就當一個追隨者好了,有朝一日,蕭氏兄弟當真立德立言立功了,自己也必須會隨在他們的身後,被後世之人永遠銘記。
張元,求的便是一個青史留名。
至于其它什麼酒色財氣,對于張元來說,不過是過眼煙雲,不值一提。
鐮刀唰唰揮動,蕭定一騎絕塵。
在河北之時,他便經常參與勞作,只要不打仗,春耕秋收,他總是不拉。張元雖然這些年來養尊處優,在西軍之中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但早年前,卻也是握筆能寫文章安天下,提鋤能種糧食養家小的人物,他們兩個,對農活熟悉得很。
倒是拓拔揚威,仁多忠這些人,從小都沒干過農活,每年的這一樁事于他們而言,就真成了一件苦差事。
高綺與蕭靖也是如他們一般。
蕭定一壟已經割了大半,張元也割了一半,他們才割了不到五分之一。
每年這一壟,都是要各自割完的,這是蕭定定下的規矩,沒人敢反對。
用蕭定的話來說,每個人都應當知道每一粒米都來之不易,這樣才會體恤民生之多艱,這樣才會在制定政策或者做某一件事的時候,能夠念及普通百姓。
即便是高綺一介女流,身為蕭定的夫人,也必須獨立地完成這一壟麥地的收割。
放在過去在汴梁的時候,高綺絕對是做不下來的。
但現在的高綺全磨練成了一個全能的女人。
不但能養雞鴨豬羊,也能抽絲紡布,還能提鋤握鐮,當然,從小便學的棋琴書畫也從來不曾放下。
上有所好,下必效焉。
有了這樣一個喜歡在貴婦人聚會的時候交流刺繡心得,大談養殖經驗的主母,興慶府的那些文臣武將們的媳婦兒們,不會都得去學上一學,有的甚至還被丈夫逼著去學這些東西。
不然,在這樣的聚會之上,你都插不上嘴,你都擠不到主母的跟前去,那還怎麼替自家男人謀前程呢?
夫人外交,向來是上流社會圈子的必不可少的一環。
只有到了橫山以北,才能體會到這里的百姓,對于蕭定夫婦的支持與熱愛。
當蕭定拿著麥草挽成的繩子將自家這一壟麥子全都捆扎好的時候,其他人距離完成都還遠著呢。
在蕭定氣定神閑地喝完了第一瓢水的時候,張元也提著鐮刀走了過來。
「小公子那里,還是去幫上一幫吧?」指著蕭靖那壟麥子,張元笑道。
「不必,他那壟,本身就只有大人的一半,小家伙從小就得吃些苦頭才行。」蕭定笑道。
張元沒有提高綺,因為她知道,高綺壓根兒就不會答應讓任何人去給她幫忙,特別是在今天這樣的場合。
「河北路走馬換將了。」張元擦了一把汗,坐在麥捆之上,對蕭定道︰「馬興下台,李防上任,總管覺得會有什麼影響?」
蕭定道︰「馬興無疑是當下最為合適的人選,但他不合為我說了幾句話,要聯合我們西軍共抗遼人,這可與現在汴梁的政策南轅北轍,這樣的家伙,自然得下台。」
「總管,這一次他們氣勢洶洶,場面可真不小。我們還是得小心應對才行,一個不好,就要吃大虧的。」張元看著有些滿不在乎的蕭定,「而且,我總認為崇文的判斷有些太過于武斷了。要是他的判斷錯了,我們又沒有第二套方案,豈不是要吃大虧!」
「當然要做好防範!」蕭定笑道︰「虛虛實實本來就是兵家之道,這要是一打起來,遼人覺得我們好欺負,可不就將假戲真做了嗎!滅了我們,也是他們的國策之一吧,只有在覺得啃不動我們的時候,才會掉轉槍口。」
張元點了點頭︰「總管,他們掉頭了,我們怎麼辦?」
「能怎麼辦?」蕭定看了一眼周圍,聲量略微小了一些︰「我那位小妹,思慮周全得很,給我們找了多少事啊!黃頭回紇連連暴動,青塘木佔瞎藥都老實了這好幾年了,突然一個個的詐尸一般地又冒了出來,這便牽制了我們兩個軍司的力量。蔥嶺那邊,黑汗人突然大舉調兵遣將,肯定也與遼人的煽風點火月兌不了干系。」
「是啊,黑汗人這些年被我們打壓得有些慘,這一次遼人肯定是告訴他們說,遼與宋要聯合攻擊我們了,所以他們便也要想著來撿便宜。」
「來得好!」蕭定冷笑︰「他們龜縮不出,我們還不好收拾他們,他們這一下跳出來,反而正遂了我們的意,吃掉了他們,我們就真正掌握了往東西方的貿易通道。我已經告訴了鄭吉洪雷德進,這一次他們自己拿主意,不要事事都想著先匯報,有時候在路上一來一去,戰機早就跑得無影無蹤了。」
「神堂堡、栲栲寨,羅兀城這一次是要遭到考驗了!」張元咂巴著嘴道。「宋人這一次必然會全力以赴攻擊這幾處地方,張誠帶兵,還是有幾份本事的。」
「他真打下來了又能如何?」蕭定搖頭道︰「只要我們在北邊頂住了遼人的進攻,宋國河北路就要完蛋了。」
「到時候救還是不救?」張元突然問了一個問題。
「怎麼救?」蕭定卻是嘆了一口氣︰「如果有可能,我當然想救,但這一次,我們西軍算是四面遇敵,而且真到了那時候,我們想救,張誠在陝西路上,會放心與我們聯軍嗎?我們能夠毫無芥蒂的與他通力合作嗎?」
張元微笑不語。
蕭定指了指自己的心間︰「心里插了一根刺,那里還能做到心底無私,更何況我們這樣的人,肩上擔負著千千萬萬人的生死,就更不肯冒半點風險了。」
「所以,一旦遼軍轉向,我們在西面,被黑汗人牽制,在內部,黃頭回紇、青塘吐蕃搗亂,在南面,與宋朝的大軍互相制衡,反而都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遼軍的主力騎兵長驅直入了!」
說到這里,張元嘆息︰「不得不說,制定了這一個戰略並將其一一付諸實施的人,的確是一個天才。總管,您這個小妹,當真妖孽!」
蕭定隨手扯了一把麥穗子,在大手里一搓,看著一顆顆飽滿的麥粒在手掌之上滾動,隨手拈起幾顆投起了嘴里,一邊嚼著一邊道︰「我們既然無法改變眼下,那便得著眼于未來。遼軍就算打下汴梁又如可?大宋就會亡嗎?中華就會易主嗎?重癥需得用猛藥,也許這樣洗滌一番,反而能鳳凰涅磐,浴火重生呢!」
「經歷風雨,方見彩虹!」張元點了點頭道︰「這便是崇文想要的結果吧?」
「倒也不是他真想要的,只不過是順水推舟而已。」蕭定道。「天要使其滅亡,必欲使其瘋狂,趙瑣心魔了,他作的孽,自然便由他來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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