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一十八章︰復雜

接待的規格不可謂不高,河東官紳不可謂不熱情,但當所有的事情都落實到當前最要命的時務之上時,便全都回歸到了原點。

出席歡迎宴席的,可謂是集中了河東幾乎所有的有頭有臉的人物,每當王俊想將話題帶到集結兵馬勤王救駕的時候,立時便會有人跳出來,將話題岔開。

當次數多了起來,當出來的人每次都不同的時候,王俊似乎也意識到了什麼,不再多說,反而是頻頻舉杯,邀飲眾人,倒也是讓整個宴會所有人都興盡而歸。

河東前任安撫使和前任都鈐轄如今都還在汴梁呢!

王俊出京的時候,正好看到這二位被弄回來。

讓王俊頗為感慨的是,自己的那位前任是被鎖在囚車之中的。

而那位始作俑者,前河東路前安撫使秦學士,卻是一襲布衣騎在馬上悠哉游哉,絲毫看不出是一個即將被問罪的家伙。

賄賂了押送的禁軍,王俊見到了那位都鈐轄,一壺烈酒,幾斤羊肉,兩人都是武將,倒也是相談甚歡。

那位前都鈐轄知道了王俊的身份之後,自然也便知道了王俊是什麼意思,很是爽快地向王俊提了一個條件之後,便將他所知道的事情,盡數告訴了王俊,更為關鍵的是,他將自己在軍中能夠信任的,能夠托之以月復心的一部分軍官名單,交給了王俊。

這對于現在幾乎是只身進入河東路的王俊來說,就是及時雨了。

而這位前都鈐轄唯一的要求便是,請王俊幫著照看好他的家人。

他這一去,只怕再難回去了,自己家人恐會受到欺凌,官場之上,捧高踩低,特別是像他這樣基本再無翻身余地的家伙,恐怕更是會讓河東那些饕餮們來一場分享的狂歡。

听到這些話,王俊頓時便也知道,眼前這家伙,只怕在河東掙下了不菲的家業,不過人走茶涼,現在他淪為了階下囚,過往辛苦掙下來的家伙,便只能便宜別人了。

想到這里,他又不由得想到自己。

離開了廣銳營之後,他的官位也是直線上升,那個時候,朝廷為了分裂廣銳軍,可是不遺余力。

而自己,在得到了馬興的賞識之後,在河北路上還不是春風得意,同樣也掙下了不菲的家業,只不過隨著馬興這個強項安撫使逐漸在皇帝面前失去歡心,自己便也被開始清算了舊帳。

不說別的,單是自己曾經是廣銳軍的副將,便是一個不可原諒的原罪,于是乎,自己到了汴梁,成了昭獄的犯人。

家人為了營救自己,賤賣了所有在河北的產業,然後帶著錢到汴梁來救自己。

有時候,你很難說什麼是禍,什麼是福。

如果自己還在河北,大體之上,已經隨著馬興一起戰死了。

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河北這一丟,別說家業保不住,家人性命都難保。

現在倒好,因為自己進了大獄,家人也跟著到了汴梁,倒是逃過了這一大劫。

而馬興呢?

明明是被革了職的。

要是換成別人,只怕早就一拍,回老家養老去了。

可這位倒好,偏生還要以一個革職之身在河北辛苦工作,而那位新上任的河北安撫使李防,卻是推三阻四,一路走得比烏龜還慢,硬生生地拖到了河北丟失。

這直接導至了馬興父子戰死。

如果李防及時去河北,那麼死的,一定是他。

這讓王俊心中充滿了憤怒。

這大宋天下,就沒有幾個臣子,還像馬興那樣,為了大宋的安危而拼著命,但偏生這樣的人,卻總是被打壓,被懲罰。

倒是那個崔昂,壞事做盡,卻一直春風得意,步步高升,就是這個人,再敗壞了河北路的大好局面之後,轉眼又將十萬大軍葬送在了西北。

而現在,此人搖身一變,卻又成了遼國人欽奉的趙王,成為了遼人攻打汴梁的前趨。

在抵達河東的時候,身後追上來的邸報,讓王俊驚得差點一跟頭從馬上栽下來。

這他娘的也可以嗎?

偌大的都鈐轄府里冷冷清清的。

自己和幾十個金槍班直住進來也不過是佔了小小的一個院子,大概也就是這間大府第的十分之一的模樣,從這個都鈐轄的家的規模,便可以看得出這位以前的威風和財力了。

屋子里並沒有點炭火,這是王俊特意吩咐的,他想讓自己好生地冷靜一番,而寒冷,無疑是最好的醒酒湯。

兩名親隨鋪好了床鋪,走到了他的面前。

「你們也累了,下去好生休息吧,明天,去打听一下鄭鈐轄的家人在哪里吧!」

「將軍,難道不應該先找鄭鈐轄所說的將領嗎?」一名親隨低聲道。

王俊搖了搖頭︰「估計這些人,現在都靠邊站了,真正還能用的,只怕那鄭鈐轄不會輕易給我,與他交談的時候,他話里話外的意思很明顯。」

「這麼說,真正有用的,是在他的家人手中?」

「他的夫人手中。」王俊道︰「所以我們要先找到他的家人,妥善安置好了,再會得到我們想要的,而且我們這樣做,無疑也是給另外那些靠邊站的人看一看,跟著我,不會吃虧。」

「明白了!」

前任鄭老兄不是一個廢物,只不過運氣不好,踫上了一個愛想當然的安撫使。

一個自以為是的招降,被人將計就計,明明優勢局面,頓時就被翻轉。

似乎朝堂之上的那些高高在上的文官們,都有這種愛好。

自以為通讀兵書,三十六計說起來頭頭是道,能將一干沙場之上生死之間游走的將領們說得一楞一楞的,可真要是落到實用之上,立時便是破綻百出。

那位秦安撫使如此,崔昂也是如此。

自己經歷過的文官之中,似乎便只有一個馬興不干涉武將們的仗到底怎麼打,

可惜啊,這樣的人,就這樣死了。

想要在河東立足,必須要有兵。

王俊隱約覺得,這個時代只怕與以前已經不太一樣了。

似乎很早以前听說過一句話,叫做槍桿子里頭出政權。

應當是蕭將軍的弟弟蕭二郎說的。

那位蕭二郎,現在說是大宋貴州路的安撫使,實際上,他現在基本類似于唐末時期的藩鎮了,不但掌握著貴州路,還控制著雲南路,對于廣南西路也有著莫大的影響力。

這樣的一個人,說出來的話,必然是不會錯的。

自己想要有所作為,必須要有自己能夠掌握的武力。

以前,自己忽略了這一點。

在河北的時候,馬興安撫使倒也的確是重用了自己,但卻只是讓自己訓練士兵,一撥一撥的士兵從自己這里走出去,被馬興分配到一個個的將領手中,而自己到最後,也沒有落下一兵一卒。

或者,馬安撫使也並不放心自己吧。

說來說去,還是與蕭將軍之間的關系。

自己這一生,唯一走錯的一步,或者就是離開了蕭大郎。

要是自己現在還跟著蕭大郎,穩穩的西軍第二號人物啊。

王俊苦笑了幾聲。

人生,真是難以預測,那時自己以為的通天大道,現在看來,只不過是一個笑話。

不過,既然上天重新給了自己這樣一個機會,自己就絕不會讓它再錯過去。

老天爺已經很垂憐自己了!

王俊閉上了眼楮。

書桌上的油燈被不知從哪里來的風吹得忽閃忽閃的。

也不知過去了多長時間,門外響起了輕輕的叩擊之聲。

「請進!」王俊轉過身來。

一個身著下人服飾的漢子,將門推開了一條縫,悄然走了進來,然後又輕輕地掩上了門。

「你是這鈐轄府的門頭兒。」王俊微笑道︰「今天我進來,便是你開的門。」

「鈐轄好記性,連我這麼個小人物的面相也記住了。」那人微笑著道。

「能不記住嗎?」王俊嘆道︰「出京之時,權大使跟我說過會有人來找我。所以到了河東,每一個我見過的人,我都會努力地記下他們的樣子,當然,今日在宴會廳里的那些人不算。」

進來的人走到了王俊面前,從懷里掏出一杯印鑒遞給了王俊。

仔細審視了一番,王俊點了點頭。

「河東現在是個什麼狀況?高要到底想要做些什麼?」王俊道︰「今日看起來,他對于勤王之事,只怕是一點兒也不上心。」

「河東原本也算是兵強馬壯,富裕之地,軍隊的裝備都不算太差,鄭鈐轄雖然貪財,但治軍還是頗有章法的。」

來人笑了笑道︰「這一場大敗,前期是真敗,後期嘛,可就不是那麼一回事了,是河東諸家聯合起來要整倒秦學士和鄭鈐轄。所以才有了西軍張雲生長驅直入,給河東造成巨大損失,同時也讓剿滅西軍的東路軍徹底沒戲。」

王俊悚然而驚。

「秦學士與鄭鈐轄都不是本地人,是朝廷派來的,這二位讓河東諸氏族感到呼吸不暢,一直以來,他們都在找機會徹底整倒他們。這一次的大敗,便是難得的機會!」

「致國家大事于不顧?」王俊大怒。

來人微笑道︰「鈐轄莫怒,河東諸氏,立族千年了,而我大宋立國,至今也還不到三百年!」

王俊頹然坐下。

「我大概是明白了,整倒了這二位,朝廷一時之間也派不出得力人選來河東,而且河東這個局面,也無人願意來接,便是有人願意來也根本收拾不了這個亂攤子,只能從本地人之中挑一個迅速穩定局面,免得被張雲生所趁,將河東徹底打成一個亂篩子!」

「正是如此!」來人道︰「當然,如果朝廷硬是不理,河東也不會被打成一個亂篩子,畢竟最終損失的還是這些大族的利益嘛,可是朝廷冒不起這個險啊!」

「所以,高要這個柳氏家族的女婿,便被超遷為了河東路安撫使!」王俊咬牙道。

「正是如此,河東諸族這些年來一直被打壓,但他們也在努力培養一個可以在時機到來的時候能夠頂上來的官員,高要便是排名第一的那一個!」來人道。

王俊點了點頭︰「高要上台,是被諸氏族拱上來的,所以他自然要以諸氏族的利益為重,他根本就不想勤王,甚至他存了坐山觀虎斗的心思,一旦這天下大勢有變,他們甚至可以擇木而棲,嘿嘿,一直以來,他們不就是這樣做的嗎?」

來人微微躬身,卻沒有接王俊的茬。

「崔昂已經投降了遼國,被封為趙王了,你知道嗎?」王俊看著眼前這個不起眼的皇城司探子,這個家伙只怕還不知道眼下這個還在被拼命瞞著的消息。

果然,那人瞪大了眼楮,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樣。

「所以,河東這些人,不見得就沒有仿效崔昂的意思。我們接下來要步步小心,但更要想盡一切辦法,使手中握有更多的力量,否則大變一至,我們卻是無能為力。」

來人聲音有些顫抖︰「可是鈐轄,職下只是一個皇城司的探子。」

「河東的走馬承受可以信任嗎?」

「名義上河東的所有皇城司探子都由走馬承受統領,不過像我這樣的人,便是由皇城使直轄。」

「這個人不能信了!」王俊冷笑︰「如此重要的信息,他竟然沒有上報。你想辦法多聯系信得過的兄弟,記住,寧可少,也要絕對安全。」

來人連連點頭。

「想辦法派一個人去陝西路那邊,羅頌羅相公在那里,找到羅相公,把這里的情況詳細地跟羅相公說一說。我這邊一個人都不能動,一動,就會讓他們知道。」

「是!」

「鄭鈐轄的家人現在在那里?」

「他們現在住在城外的一家農莊里,這是人盡皆知的事情。您是要去拜訪她們嗎?」

「當然,受人所托,忠人之事!」王俊微笑著道。

來人悄然而來,又悄然而去。

王俊站了起來,在屋里踱來踱去。

河東的情況,似乎比自己想象的還要復雜一些。

這世是的聰明人實在是太多了。大宋還沒有倒呢,便有人已經準備見風使舵了。

走到桌邊,王俊伸手拿起了上面的佩刀,抽刀,一聲輕吟,寒光四溢。

有多久沒有殺過人了?

他眯起眼楮努力回想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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