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不得地上泥濘,在休息的命令下達之後,許多士兵差不多都是一頭便栽倒在地上呼呼大睡起來。
連日亡命奔逃,在精神和體力之上,對于這些士兵都是足以致命的打擊。
一場莫名其妙就輸掉的戰爭。
對背叛的憤懣,對失敗的懊惱,對喪命的恐懼,在這些士兵身上統一聚集。
士氣已經全都垮掉了。
現在這些人,只是機械地跑,對于要跑到那里去,接下來怎麼辦,並沒有人去想。
這個時候,如果領頭的突然轉身向著追兵的方向跑去,說不準大部分人也會糊里糊途地跟上去。
但張誠不得不想接下來怎麼辦?
遼軍聯軍與河東兵馬緊追在他們的身後,如果僅僅是河東兵,張誠說不定還會返身去與對手打一仗。
但遼國精兵夾雜在里頭,情況就大不一樣了。
一場大戰下來,陝西禁軍對于遼軍,心中已經充滿了恐懼。
這是陝西禁軍第一次對上遼軍,
一場崩潰式的大敗,讓他們的心中甚至都有了陰影。
敵人是想要席卷整上陝西路的。
這一點,現在張誠是確認無疑的了。
皇城司的探子終于給他送來了消息,不過這個消息,顯然已經來得太晚了。
而且,這幾乎已經是公開的消息了。
遼國皇帝封柳全義為晉王,封高要為秦王。
秦王這個封號,便已經充分說明了對方的戰略意圖,高要肯定是要拿下陝西全境的。而依靠他本身的實力肯定不行,所以遼國人才會這樣熱心的幫忙。
一旦遼國人實現了這個戰略意圖,便可以確保在西北方向上他們的安全無虞。
遼國人才防著誰?
毫無疑問,是西北的蕭定。
秦風路上的李淳,還不足以讓遼國人如此大費周章。
這個發現,讓張誠心中極不舒服,
但又不得不認真對待。
兩邊,都是他的仇人。
如果說以前他還有信心與他們中的任何一個較量一二,但現在,他已經孱弱不堪了。
據說羅頌也投降了遼國,但張誠不太信。
最大的可能,是羅頌被柳全義高要協持了。
河東路的都鈐轄王俊也不見了蹤影,最大的可能是被柳全義他們宰了。
王俊可沒有羅頌這樣的地位和影響力。
一路奔逃,一路收攏潰兵,現在的張誠又匯集了大約三千出頭的人手。
但這戰斗力,除了自己的數百親兵,其他的,就不用談了。
陝西禁軍,需要時間來休整和恢復。
可是很明顯,敵人也深諳這件事情的關鍵所在,壓根兒就沒有給他一點點的空閑時間,直接就是追著打。
張誠往那里跑,他們就往那里追。
搞得現在沿途之上有些縣,直接派了人來哀求張誠,不要往他們的方向上跑。
這讓張誠哭笑不得。
老子不來,敵人就不來嗎?
不過往深里想一想,卻又是驚怒無比。
他不去,高要便會去。
可高要並不想把整個陝西路打個稀爛,一個破落不堪的陝西路,顯然不符合高要的心思。
而這些郡縣,也說不定是看準了這一點,抱著準備投靠新主子的心思了。
不過呢,他們心中還僅存著一點點的道德感,要是張誠去了,他們不能拒之門外,但如果納了張誠,敵人一到,便是玉石俱焚。
所以,便抱著為民請命的冠冕堂皇的理由來請求張誠不要把遼軍引到他們的地盤上,使得百姓生靈荼炭。
理由很充足。
這樣一來,他們再向高要投降的時候,就更沒有一點點心理負擔了。
畢竟一切都是為了老百姓嘛!
對此,張誠,只想罵一聲︰
不要臉。
「太尉,接下來,怎麼辦?」甘泉提著一個皮囊走了過來,將皮囊遞給了張誠,喝了一口,張誠意外地發現,居然是酒。
一口酒下肚,身上倒是熱騰了起來。
「接下來先到撤到永濟!」張誠指了指遍地的殘兵,道︰「我們必須要先拉開與敵人的距離,然後找到休整的空間,然後融進新的部隊,才會有一戰之力。」
「太尉,我們不能就這麼走,沿途那些地方不想我們留下來,那至少也得提供錢糧以及一部分青壯。」甘泉咬牙道︰「要不然我們兩手空空,人手也不足,以後的路只會越走越窄的。」
「當然,我正在這樣想!甘泉,接下來這件事情你去辦!不必手下留情,盡管下手狠一點,反正我們不拿,最後還不是便宜了高要,最終還會成為遼人攻擊東京的資財。」
「明白了!」
「先在永濟稍事休整,然後再後撤到潼關,據險以守,只要能守住潼關,京兆府就不會有恙,京兆府不丟,陝西路就還在,哪怕是名義上的。」
「可是我們也沒有了反擊之力!」
「慢慢來吧,河東路的背叛出人意料,這一次的兵敗是無可奈何的事情。」張誠道。
「可是我擔心西軍!」甘泉抿了抿嘴唇,道︰「如果西軍這個時候出動了,我們只怕連京兆府也守不住。」
張誠頓時沉默了下來,是啊,還有西軍。
現在陝西路有一小半都握在西軍手中呢!
以前是羅頌還在,有羅頌作保,蕭定承諾不會再向前一步。
可現在羅頌都落入虎口了,遼軍已經攻打過來,整個陝西路搖搖欲墜,這麼大一塊肥肉,蕭定豈有不咬之理?
一仰脖子喝了一大口灑,張誠心中滿是苦澀。
一柱香功夫過後,軍官們提著鞭子滿地亂抽,強迫那些士兵們起身,在泥水地里躺得時間長了,可是容易生病,一旦生病,在這樣的條件之下,基本上就是九死一生。
耳邊傳來了陣陣的馬蹄聲,數名斥候疾馳而來。
「遼國騎兵已至五里外!」人還在馬上,斥候已經是大聲吆喝。
轟地一聲,正坐在地上啃著硬梆梆大餅的這些殘兵敗將們一下子站了起來,不顧軍官們的呼喝,撒開兩條腿兒便向前狂奔,根本就無法約束。
「準備戰斗!」張誠無奈地看著這一切,他翻身上馬,提起了自己的長槍,帶著自己的親衛逆行而上。
他必須為這些潰兵們斷後,保護他們撤退。
雖然是潰兵,但只需要給他們時間,張誠相信,他們能重新恢復作戰能力。
這一次的失敗,非戰之罪也。
怪不得他張誠,
當然,也怪不得這些士兵。
而張誠不知道的是,此刻,無數的西軍士兵正從他們的駐扎地蜂涌而出,他們的目的,則是搶在遼人與高要的聯軍之前,佔領陝西路。
在神堂堡,李義、拓拔奮武、張雲生、賀正、曹燦、周煥、南仁堡等西軍高級將領匯濟一堂,連鐵鷂子統領辛漸也趕到了這里。
要知道,辛漸本來是駐扎在眩雷關一帶監視著上京道方向的遼軍,防止遼軍再度來襲的。
現在,確認了蕭思溫那一路遼軍,不過是惑人耳目,遼人的真實目的其實是宋國,而眼下,也遼軍爭奪陝西已經成了西軍最要緊的任務了。
「諸位,接下來的一段時間,可以說是決定我們西軍最終發展方向的高度的時候了!」張元站在地圖之前,看著下方神情昂然的一幫將領們。
這些家伙,一個個的都知道只要有仗打,就可以有功立,就能升官發財,但真有幾個知道接下來的這一仗內里蘊藏的意義呢?
張元的手在懸掛著的巨大的地圖之上畫了一個圈,笑看著大家︰「陝西路,以前我們可以拿下,可是因為種種原因,我們都不得不放棄,但現在,機會來了。」
下頭傳來一陣叫好之聲和拍打桌子的聲音,
蕭定眼光一掃,一切馬上便歸于平靜。
「宋國眼看著就不行了。」張元嘆息道︰「遼軍主力已經直逼汴梁,河東路叛亂,陝西路兵馬覆滅,遼軍要是拿下了陝西路,東京自然是不保,但我們,可也就要被遼人三面包圍了。這對于我們而言,更加不利。」
「長史,以前陝西路是宋國,我們也是被三面包圍啊,還不是打一仗贏一仗,怕個鳥!」曹燦笑著道。
屋里又傳來了一陣笑聲。
大家都很有同感。
「那時的宋國與遼國對峙,我們夾在其間,便可左右逢源,他們都要顧忌對方,但現在情況可就變了,遼國只怕馬上就要滅了宋國了,至少,北方恐怕是保不住了。」張元凜然道︰「東京真要丟了,這大宋天下,可就要徹底亂了。崔昂稱趙王,柳全義稱晉王,高要稱秦王,便是例證,接下來,不知還要冒出一些什麼王來。諸位,當這天下,只剩一個超級強國的時候,像我們西軍這樣能威脅到遼國的勢力,是不是會成為遼國的眼中釘,肉中刺呢?」
屋里立時便安靜了下來,不少將領都露出了思索的表情。
「到時候,遼國傾力一擊,我們受不受得了?」張元接著反問。
屋里所有人都在搖頭。
毫無疑問,受不了。
剛剛結束的一仗,遼人不過一支偏師,就打得西軍差點生活不能自理呢!雖然最後獲勝,但獲勝的代價則是讓人心疼肚疼的。
到時候真讓遼人三面包圍了,再來一個高明的統帥,只怕西軍就只有亡命而逃一條路了。
其實都不需要什麼高明的統帥,只需要一個正常的統帥,不像崔昂那樣犯病,西軍都是要倒大霉的。
「所以,這一仗,我們不是為了宋國而戰,這一點大家要搞清楚,我們不是去救他們,而是為了我們自己而戰!」張元大聲道。
屋子里除了漢將之外,還有很多的黨項、吐蕃、回紇等將領,原本他們都有些不在意,此刻听到事情關乎到自己的存亡,也都一個個坐正了身體,不再像先前那樣輕松了。
蕭定暗自點了點頭。
在凝聚內部力量,把大家弄到能夠發自內心地團結在一塊這一點上,自己比起張元可差遠了。
像這樣抽絲剝繭的說明問題的嚴重性,自己還真說得遠沒有張元這樣利索。
「八百里秦川啊!」張元嘆道︰「這在過去,可是帝王之基。可惜我們的總管不想當皇帝!」
蕭定打了一個哈哈,揮揮手,示意張元不要在這個問題之上糾纏。
「諸位,拿下整個陝西路,我們就擁有了整個關中平原。」張元此時也興奮了起來︰「以後即便是遼國滅掉了宋國,一統了天下,但我們據險而守,也可讓對方無可奈何,此乃萬世基業之始也。所以諸位,這一仗,還請大家奮勇向前,張元不諳兵馬,只能在後方為大家統籌糧草,有張元在,就絕不讓大家少一粒米糧。現在,請總管下達作戰命令。」
蕭定站了起來,看了一眼諸人,道︰「今年連續作戰,士兵疲憊,人心思定,但這一戰的重要意義,剛剛長史已經說得很清楚了,所以,請諸位一定要跟麾下說清楚,打完這一仗,我們可就真算是安逸了。」
「總管下令吧,兒郎們翹首以盼呢!」一名回鶻將領大聲吼道,對于他們來說,有仗打,才是發財的最好機會。
「這次作戰最為關鍵的一點,就是搶時間。」蕭定道︰「現在整個陝西路空虛,沒有多少兵力,便是首府京兆府,也只有不到一萬人留守,而且多是廂軍。但諸位,我們的第一目標,可不是京兆府,而是臨潼,是潼關!」
「辛漸!」蕭定大聲道。
「末將在!」辛漸一躍而起。
「你率領三千鐵鷂子,另外,再配給你兩萬部族騎兵,以最快的速度給我搶佔潼關,將遼人也好,張誠也罷,統統給我堵在潼關之外。」蕭定厲聲道。
「明白!」
「堵住潼關,八百里秦川則被鎖住了咽喉,我們便可以慢慢地來理順內里了。我現在就敢說,只要潼關歸我,則包括京兆府在內的所有地方,都會在第一時間歸順我們!」蕭定道︰「如此,還可以少造殺孽,諸位,我還是過去那句話,戰場之上,殺人無所謂,因為要求勝,可是誰要是無謂殺人,那我可是不依的,我們西軍一向少人,這一點大家也該清楚。」
「有誰犯禁,軍法不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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