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失敗無可挽回的時候,不同的人有著不同的應對方式。
但到了像崔昂這種級別,這種位份,基本上都會選擇為自己保持最後的尊嚴。
所以,在第一次征西之戰之中,當朝太尉張超失敗之後,選擇了類似于自殺的逆向沖鋒,讓自己死在了沙場之上。
所以,在東京被破之後,樞密使陳規綁著火藥,義無反顧地沖向了遼國皇帝耶律俊的坐駕,把自己炸得粉身碎骨。
所以,夏戒在萬眾矚目之下,從容揮刀,切削掉自己的面目然後再一刀捅進自己的要害,因為他覺得作為首輔卻導致國家亡國,沒有臉面去見趙宋諸多先賢以及自家列祖列宗。
往下來,還有李光等人,都選擇了自己了結自己。
死亡,是他們最後的尊嚴。
他們不想自己成為俘虜,然後被人所凌辱。
即便沒有人欺侮,他們也無法過得了自己心里那一關。
崔昂,與所有人都不同。
每一次失敗之後,他首先想到的便是如何才能活下來。
然後想著如何才能東山再起。
你可以說他是堅韌不拔,
但更多的時候,我們有一個另外的評語給這樣的人,
那就是,厚顏無恥。
平民老百姓可以選擇軟弱,選擇退縮,選擇屈膝,
但到了這個位份之上,該死的時候,你就得去死。
否則,你的下場,一定會比你自己死要慘烈上無數倍。
崔昂躺在死尸堆中,拼命地壓抑住呼吸,蓋在他身上的兩具尸體身上還在淌著鮮血,血滴落在他的身上,滲透了衣物,讓他的身上粘粘湖湖地極不舒服,可他現在只能強忍著,一點點動彈也沒有。
外頭的聲音雖然在漸漸小去,但崔昂卻仍然不敢亂動。
漸漸地,困倦如同山呼海嘯一般地襲來。
身體上的勞累,心理上的困倦幾乎同時襲來。
不知道是睡去,還是昏倒,
崔昂再次醒來是因為逼人的涼意。
下雨了。
風夾雜著牛毛般的細雨在空中飄來蕩去,落在臉上,涼絲絲的。
下意只地伸手抹了一把臉,
崔昂睜開了眼楮。
天亮了!
他驚駭萬分,自己怎麼就睡著了呢,自己應當趁著夜色逃跑的。
可現在,天都亮了。
他 然坐了起來,腦子卻又是一個激凌。
自己身上是蓋了兩具死尸的,為什麼現在沒有了?
直到這時,他才看向四周,
霎那之間,他只覺得,地獄的黑暗無邊無際地向他籠罩下來。
周圍,竟然密密麻麻地站著人。
而且,都是他的熟人。
前不久,還一個個地在他的面前,卑躬屈膝地喊著王爺的那些人,現在他們一個個面露不屑之色,就像是看著一個乞丐。
曲珍站在所有人的前面,手里的馬鞭一下又一下地敲著掌心,臉上表情似笑非笑。
「曲珍!」他嘶聲叫了起來。
「王爺,好久不見啊!」曲珍笑了起來,別提有多開心了。
艱難地咽了一口唾沫,崔昂抱拳,一揖到地︰「曲兄,不管怎麼說,我們也是同過患難,共過生死的,放過崔某這一遭,日後崔某必有回報。」
曲珍嘿嘿一笑︰「王爺,事到如今,你還不肯死心嗎?你卻看看這天下,那里還有你崔昂的半分立足之地,你還能往那里去東山再起?西邊?那是蕭定的地盤。南方,那是蕭誠在掌控,剩下的地方,那是大遼的天下,王爺,你已經是窮途末路了。以前我真不信什麼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總覺得這天地終會給人留下一線生機。但現在,我信了。你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放我一條生路吧,曲珍,沒有我帶著你,你那里會有今天?」崔昂哀求道。
「你能去哪里呢?崔兄,王爺,耶律大統領還在城外等著你呢,我們這便去見他吧!」曲珍揮手,數名侍衛跑上前去,三下五除二便將崔昂重新捆扎得結結實實,便連嘴里,都塞上了一團布條。
直到此時,崔昂才後悔起來。
自己應當早一些死的,現在,只怕是想死得松快一些都沒有可能了。
屬珊軍駐扎在陳橋驛,並沒有靠近東京城。
卻是已經讓所有東京城內里的人瑟瑟發抖了。
東京城破的時候,遼人的野蠻和強橫,在殘存下來的宋人的腦海之中留下了不可磨滅的映象。
這樣的映象,會造就兩種人,一種是憤怒,因為憤怒而生出膽魄,從此踏上反抗的道路。另一種是怯懦,看到遼人便自覺地矮了三分。
不得不說,前一種人是少數,後一種人,才更多。
但前一種人卻更能讓人記住他們,因為他們總是在努力地去幫絕大多數人認為做不到的事情。
因為少,因為難,
所以,他們能被人所銘記。
大營之內,豎立著十余根桿子,每一根桿子上,都綁著一個大漢,而在他們的周圍,一圈一圈地站著屬珊軍士兵。
耶律敏翹著二郎腿靠在一張寬大的椅子上,周圍簇擁著屬珊軍的高級將領。
這些漢子是昨天晚上被捉到的。
屬珊軍雖然只是出動了二千漢人騎兵幫著曲珍去收拾城內局面,但所有人都還是關注著城內的這場戰斗。
這些人,倒是吃了熊心豹子膽,居然想著趁這個機會來行刺耶律敏。他們分成了兩撥,其中絕大部分準備去燒屬珊軍的糧草,馬廊,制造混亂,然後其中本事最高的那個,則潛伏在暗處,準備給耶律敏致命的一擊。
整個伏擊計劃其實設計得十分精妙,只不過屬珊軍內部的控制極其嚴格。
這是不熟悉屬珊軍的人無法想象的。
現在這支屬珊軍的軍紀,源自于蕭綽,而蕭綽是從他的二哥蕭誠那里听來的。關鍵是,蕭誠現在都還沒有做到這一點,而蕭綽卻做到了。
因為蕭綽沒有任何的牽絆,她的命令在屬珊軍中比聖旨都要好用得多。
每一條軍紀,在屬珊軍都得到了徹底的貫徹。
這些本事都很不錯的漢子,沒有任何懸念的便落入到了屬珊軍手中。
個人本領再強大,遇上紀律嚴明的軍隊,照樣無法可施。
「膽子很大!」耶律敏看著這些人,大笑道︰「本將最喜歡膽子大的人,也喜歡有本領的人。了不起,居然想著來刺殺本將,嗯,看來蕭二郎的懸賞還真管用啊,听說本將可是在他的通緝令上排名第一呢!」
周圍爆發出了哄笑之聲。
「今兒個本將高興,便給你們一個機會,你們,可以從在場的所有人中任意挑選一個對手,不管他是將軍還是普通的士兵,贏了,你可以大搖大擺地走出我的大營,天高任鳥飛,想去哪里便去哪里,輸了,那就不用說了吧?肯定是死路一條,如何?」
被綁著的十余個漢子,听到這話,都是霍然抬起頭來。
耶律敏笑看周圍︰「屬珊軍,你們敢嗎?」
在場的上千屬珊軍,全都大聲吆喝了起來。
「好,擊敗一個,賞錢百貫。要是輸了又沒死的話,那就去掃茅廁吧!」耶律敏揮揮手。
「選誰都可以嗎?」一個嘶啞的聲音在一片歡呼聲中仍然顯得很是清晰。
耶律敏雙手下壓,場中頓時安靜了下來。
他看向那個被綁在桿子上的人,肯定地點點頭︰「不錯,你可以任意選一個,就算是選我也可以,只要你贏了我,哪怕就是殺了我,你也能安全地走出大營,這是我的承諾,也是屬珊軍的承諾。」
「好,我就選你,我就選你!」那人激動的臉龐有些發紅。
所有的屬珊軍先是愣住了,接著便爆發出了哄堂的大笑之聲,似乎看到了天下最可笑的事情。
耶律敏點了點頭,澹澹地道︰「你可想清楚了,以你的本事,你選別人,說不定還能贏下來然後走出我的大營,選我,只怕就只有一條路好走了,那就是黃泉路。」
「我就選你!」那人死死地盯著耶律敏。「秦敏,你還認得我嗎?老子姓鄭,老子是鄭勇。」
耶律敏的身體驟然一僵,死死地盯著對方,好半晌才似乎回過神來,腦子里浮現出一張臉孔來,只是那張面孔,與眼前這張面孔,似乎有太大的差別。
腦子里的那張面孔是年輕的,昂揚的,眼中熠熠生光。而眼前的這張,只剩下了蒼老、倔強、憤怒與沉沉的死氣。
鄭勇,是安肅軍統制鄭裕之子。
而鄭裕,是與他父親秦寬一起,被崔昂冤殺的,他們兩大家子,也一起死在了大名府刑場之上,罪名便是勾結遼國。
沒有想到,鄭勇還活著。
居然還出現在了這里。
「鄭勇,你不該來刺殺我的,我們兩個,同算是天涯淪落人吧!」耶律敏有些歡喜︰「當年的老兄弟沒有幾個了,你還活著,真好。」
「呸!」雖然隔得有些距離,鄭勇仍然是濃濃一口痰吐了出來,「老子是堂堂的宋人,怎麼會跟你為伍,秦敏,敢不敢與我打一場?老子既然敢來,就沒有想過還有活著出去。」
耶律敏眼中的光芒暗澹了下來,揮揮手,士兵們奔上前去,解開了鄭勇身上的綁繩。
「給你一柱香的時間活下血脈吧,我不會佔你的便宜。」耶律敏道。
鄭勇亦不說話,只是揮手踢腳,再場中旁若無人地活動手腳。
「空手,還是兵器?」
「當然是用兵器,拳頭怎麼可能一下子弄死你啊!」鄭勇死盯著對方,一字一頓地道。
「好,鄭家槍在河北邊軍也是赫赫有名的,與我秦家槍向來並稱,今日便來一決雌雄!」耶律敏一伸手拔了兩支長矛,走下場去。
「我的槍法敢叫鄭家槍,你的還敢叫秦家槍嗎?你不怕秦寬老爺子從墳里跳出來咬你幾口!」鄭勇輕蔑地提槍在手,掂了掂︰「輕了,不過你的槍也不順手,大家拉平!」
耶律敏沉默了片刻,卻是沒有反辱相譏,只是雙手握槍,隨意地挽了一個槍花,與對手相峙而立。
不過眨眼功夫,兩人幾乎都是一聲暴喝,眾人眼中立時便只剩下了縱橫來去的槍影。
架式一拉開,眾多屬珊軍立時便安靜了下來。
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沒有。
難怪這個人敢于挑戰耶律敏。
也難怪耶律敏曾說過這個人如果挑戰屬珊軍中其他人的話,都有極大可能活著走出去。
因為這個人的本事,的確很高明。
眾人看得眼楮都不敢眨一下。
似乎時間很長,但事實上也不過半盞茶功夫,便分出了勝負。
鄭勇手中長槍斷成了兩截,而秦敏的矛頭,正是在一擊中斷了對方的槍桿之後進而長驅直入,直接頂在了鄭勇的咽喉之上。
「考慮一下,跟著我走吧!別忘了,你一大家子和我一大家子都一樣,都是死在了趙宋皇帝和崔昂的手中,崔昂馬上就要被我抓住了,你不看一下他的下場嗎?」
鄭勇雙手一松,當當兩聲,斷成兩截的長矛落地︰「你們一丘之貉,有什麼好看的。老子是宋人,怎麼會跟你一個遼狗走。」
一語說完,鄭勇沒有絲毫猶豫,腦袋向前一撞,竟是準備自尋死路,在場中響起了驚呼之聲中,耶律敏卻是迅速松手,長矛落地,鄭勇卻是失了重心,一頭撞向耶律敏。
耶律敏抬手一拳便將鄭勇揍翻在地上,這一拳直接便將人打昏過去了。
「捆起來,你想死,我卻讓你死不了,來人,將他捆回去。」
眾人一涌而上,將鄭勇重新捆因到了柱子上,按照約定,鄭勇輸了,自然也就不可能被釋放。
「繼續吧!」耶律敏坐了回去。
連續有人下場,剩下的人的選擇便務實多了,多是挑選一些普通的屬珊軍士卒,十一人當中,居然有六人勝出,另外五人,三人在格斗之中當場被屬珊軍士卒殺死,另外兩人受傷再無戰斗力。
而耶律敏也兌現了承諾,獲勝六人,當真便輕輕松松發出了屬珊軍大營。
而當鄭勇從昏迷之中醒來,發現自己卻是被丟進了耶律敏的大帳,被結結實實地捆在椅子上,他的旁邊,坐著耶律敏,而在他們兩人的前方,一個人一攤爛泥一般地躺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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