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洪推著獨輪車,車上躺著的是他老娘,老娘的懷里抱著三歲的小兒子,身後緊跟著他的婆娘,牽著七歲的大兒子。
一家人在黑暗之中,跌跌撞撞地前行。
只穿了一件單衣的周洪埋頭推車,身上那件破爛的襖子,此刻正墊在獨輪車,讓老娘躺得更舒服一些,唯一的一件簑衣也蓋在了爺孫身上。
空中飄浮著牛毛針般的細雨,落在人身上,一不小心,便會受寒,過後必然是一場大病。
老人孩子是斷然受不得這樣的折磨的,真要撞上了,只怕便是死路一條。
身邊,不時有人越過他們向前跑去。
這些都是逃跑的人。
準確的是說,是往亳州那邊跑。
他們都是原京東西路下宋縣的百姓,不過現在宋縣等地,都成了趙王的地盤。
如果還有一點點活路,誰會在這樣寒冷的雨夜逃亡呢?
要是讓當地的官吏或者駐扎的軍隊發現,下場都是淒慘無比。
可是比起被發現抓起來相比的風險,跑,似乎前景更光明一些。
原本的日子不是這樣的。
周家也算是小康之家。
除了家里有幾十畝地之外,周洪還會一些篾匠的手藝,每日在田間地頭勞作回來之後,他還坐在自家的小院之中,編織一些簸箕、堂窩、筲箕等各式各樣的器具,然後由老娘拿去集市之上賣掉。
堂客也是一個能干的人。除了幫著他干活之外,還有一手好茶飯,特別是擅長做一些風味小吃。從河里撈起來的小魚兒,其它人家大都拿其喂了雞鴨,家里堂客就別出蹊徑,將這些小魚小蝦洗淨碾成沫,然後配上一些他也搞不清楚的各類左料,密封一段時間之後,便成了美味之極的魚醬。
小魚兒是河溝里撈的,大部分的左料也都是從田間里頭采摘來的,看起來完全不搭的這些東西,混合在了一起,卻成了下飯的最佳物事。
每到菜肴青黃不接的時候,這種魚醬便成了左餐好物事。
自家吃不完,拿去集食上賣,一年也收獲頗豐。
他家,在本地,可是讓人羨慕的家庭。
別人一年下來,能混一個肚兒圓,不欠帳便興高彩烈。
他家,每年可都是有余錢。
周洪甚至已經作好了準備,讓兒子去啟蒙讀書了。
也不求能兒子能考中功名啥的,只要能識字了,以後便能去城里尋一處做事的地方,比在田里求食,怎麼也要強出不少。
對未來的憧憬,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卻在去年轟然垮塌。
周洪並不知道究竟出了什麼事,只是知道遼國人打來了,一路打到了皇帝住的地方,把皇帝還有好多貴人都捉走了。
這些人被捉走,周洪其實並沒有什麼感覺。
而遼人也並沒有到他們這里來,對于那些逃過來的人嘴里窮凶極惡的遼人,他們雖然有些害怕,但實際上並沒有太多切膚的感受。
只是心里有些慶幸而已。
管著他們的官吏也沒有換,還是那幾個,但卻是听著一個什麼趙王的命令。
過去都是說官家,說皇帝陛下的。
哦,皇帝被人捉走了。
這個趙王據說是遼國的皇帝封的。
原本這一切,與周洪他們都沒什麼關系的。
誰來了,他們這些小民,不都是要種地納糧嗎?誰來了,也得要他們繳稅服徭役吧!
可接下來發生的事情,讓周洪開始切齒痛恨起來。
稅賦突然變重了,各種各樣的稅賦,加在一起,比過去已經多了數倍,也就他家還有些節余,尚能勉強應付,而周圍的鄰居,交不出來稅的,便被捉了去枷起來示眾,然後還要押去修城築路。
不到一年,周洪家里已經被榨得干干淨淨,家里連吃飯都成了問題。
沒有糧了。
家里所有的糧食,開始是要求納糧,然後變成了強征,最後變成了明搶。
而且當初捉去修城築路服徭役的人,到現在也還沒有回來。
听說,接下來又要征發人去服徭役了。
早先周洪家里只有一個成年男丁,所以還沒有征到他的頭上來,但听一個在城里做衙役的朋友說,馬上要征的徭役就不管這些了。
周洪怕了。
他是家里的頂梁柱,上有老母,下有稚子,真要被弄去服徭役,只怕一家人就全都完了。
跑!
跑到隔壁的亳州去。
那里不歸趙王管,而且那里的人,听說還跟趙王關系很不好,經常打架。
關鍵是,毫州那邊,還是大宋的地盤呢!
不比不知道啊,以前老是罵朝廷,罵官府,現在原來的朝廷官府沒了,新的來了,才知道還是原來的好。
周洪推起了獨輪車,把老母稚子放在車上,領著妻、子,開始了他的逃亡之路。
而這一路之上,他才發現,原來逃亡的人,有這麼多。
越是靠近亳州的時候,逃亡的人便越多。
周洪多了一個心眼,在這個風雨交加的晚上,在絕大部分人都找地方躲避風雨的時候,他卻決定趕緊跑。
人太多了,肯定會有人管的。
官府不會眼睜睜地看著他們逃跑。
他們可是要繳糧,納稅,修路,築城的人,他們跑了,官府找誰去干這些事情呢!
疲累之極,兩條腿發軟,身上的單衣早就被濕透了,可是他卻不敢停。
前面出現了亮光,那是點在半空中的氣死風燈,在風中搖來蕩去。
而且不止一盞,每隔上百余步,便有這樣的一盞燈。
這讓在淒風苦雨之中亡命掙扎的周洪在一瞬間渾身充滿了力量。
快到了,
那就是他的目的地。
那是宋軍的哨樓。
腳下生風,周洪拼命向前。
更多的人從他的身前唰唰地跑過去。
一支鳴鏑帶著尖厲的嘯聲飛上了半空,前方傳來了喝斥之聲。
隨即,一堆堆的火被點燃,照亮了方圓百余步的範圍。
「止步!」整齊有力的呼喝聲,讓這些奔跑的人,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腳步。
隨即,他們看到,從黑暗之中,一隊隊的全副武裝的士卒挺著長矛,向前緩緩壓來,而在這些長矛兵的身後,卻是一排排舉著弩弓的弩兵。
「上差,我們是從宋縣逃過來的,我們是老百姓!」一個漢子揮舞著胳膊,大聲喊道。
「全部趴下,趴下!」對面,沒有因為他們的呼喊便放松警惕,一名軍官模樣的人走了出來,手按著刀柄,厲聲喝道。
所有人都趴到了地上,便是周洪也不例外,他將老娘從獨輪車上抱了下來,坐在地上,他自己則和婆娘、七歲的兒子老老實實的趴在了地上,倒是那三歲的小兒子,被周洪老娘擁在懷中,仍然有些不安分地探出腦袋,東張西望。
士卒們奔了過來,開始搜查。
周洪一下子便覺得心涼了,獨輪車上,他還放著兩貫錢呢,這是他全部的家當了,一直埋在後院里才沒有被趙兵搜走,現在只怕再也保不住了。
一名士兵走了過來,先在周洪身上模了一遍,再看了一看他身邊的婆娘,皺了皺眉,沒有理會,站起來又去翻獨輪車。
叮當一聲,裝著銅錢的袋子掉在了地上,那士兵彎腰撿了起來,將袋子的開。
周洪難過地閉上了眼楮。
但下一刻,他又听到了叮的一聲響,睜眼,便看見那士兵將銅錢又扔到了獨輪車上。
「起來,往前走!」士兵對周洪道︰「再往前十余里,專門有人收容你們,到了那里,便有飯吃,有熱水喝!」
周洪有些不敢相信地瞅了那士兵一眼,那士兵卻是徑自往前,又去搜查其他人。
天快亮的時候,周洪終于趕到了那士兵所說的收容他們的營地。
離著遠處的鎮子大約有里許之地,一排排的用茅草搭起的窩棚矗立在他們的視野之中,外面,是用木頭、茅草或者竹子搭建起來的簡易的籬芭。
在大門處的一個小棚子里,一個書吏坐在桌子上,不停地搓著手頓著腳揉著臉,一名差吏引著周洪他們到了棚子里,那書史便提起筆來,問了周洪是那個縣那個鄉那個里,一一登記完了之後,給了他們一塊牌子,便又叫了人過來引周洪等過去。
「你們一家五口人,又是老人又是孩子的,便住這個吧,這個位置好,不遭風!」那差吏道。
「多謝上差,多謝上差!」
「我可不是什麼上差,我就是本地人,臨時被叫來幫忙的!」那差吏笑道︰「等會兒听到敲鐘的聲音,便是開始放粥了,你拿著先前給你的牌子,再帶一個盛粥的碗盆啥的去領粥。」
「好,好!」周洪沒口子的答應,先前這人不說,他還不覺得餓,這一說,肚子里頓時咕咕地叫了起來。
「那邊燒了又了熱水,自己去盛!」差吏又指了指一排排窩棚的中間,一堆大火之上懸著一口大鍋,水燒得熱氣騰騰︰「你這模樣,還是趕緊用熱水擦一擦吧,不然一受涼,可就要病了!」
周洪先將老娘扶進窩棚,里頭也沒有別的,只是厚厚地鋪了一層茅草而已,但是對于他們來說,還有什麼比能有一個遮風擋雨的地方更好呢?
扶了老娘坐在了草窩子里,周洪的婆娘已是用隨身帶著的家里唯一的一個銅盆去舀了一盆熱水過來,差吏剛剛說的話,周洪沒當回事,她可是上了心,一迭聲地摧著中周洪趕緊用熱水擦洗身子。
「都擦擦,都擦擦!」一路奔波,直到此時,他們才都感到身上涼嗖嗖的。
天色大亮,鐘聲雖然還沒有響起,但鼻間卻是已經傳來了粟米粥的香氣。
婆娘抱著那個銅盆,拿了那個木牌子,循著香氣,一路尋了過去。
周洪坐在窩棚門口,不停地揉著小腿肚子。
大小子挨著他坐下,學著他的樣子揉著腿肚子,倒是小兒子精力十足,竄來竄去。
鐘聲響起不久,婆娘便回來了,讓周洪驚訝的是,婆娘竟然端來了大半盆粟米粥,手里還拎著一個咸菜疙瘩。
「這麼多?這麼干?」周洪又些不敢相信這是施舍的粥。
「是官府在這里辦的粥棚!」婆娘也是喜笑顏開,過去在家里日子還好過的時候,差不多也已經吃這樣的粥吧,現在落難了,居然還能吃上。
這邊,果然很好。
一家人奔波了一夜,此刻當真是饑腸轆轆,圍坐在一起,拿出木碗木勺,吃了起來,周洪的婆娘卻是又拿出了一個小陶罐子,解開了上面的封布,一股香氣便溢了出來。
「你怎麼還帶了這個?」周洪有些不滿地問道︰「多沉!」
「怕沒吃的了,帶著還能頂一下。我們能餓,孩子不能餓啊!」婆娘有些委屈。
兩個小子卻是喜笑顏開,伸出木勺,挖了一勺魚醬放在粥上,這也是葷菜呢!
「好香!什麼吃食這麼香?」外頭,突然傳來了問話聲。
周洪愕然回頭,赫然看見一個便是官兒的人,在一群人的簇擁之下,正向著這邊走了過來,說話的,便是走在最頭里的那一個。
那官兒邊走便東張西望,似乎在尋找著香味的來源。
周洪頓時便緊張了起來。
這官,只怕不小。
看他身後,可是跟著兩名七八個挎刀背弓的彪形大漢。
那個官兒停在了周洪的面前,眼光卻是越過了周洪,看向了內里。
「什麼菜肴,如此之香?」官兒很年輕,說話也很和氣,或者是這個縣的縣尊?
周洪趕緊將含在嘴里的半口粥咽了下去,躬身道︰「回上官的話,是家里婆娘做的魚醬。」
「能讓我嘗一點嗎?」年輕的官員笑咪咪地問道。
「能,能!」周洪連連點頭,一轉身,便從窩棚里把那個小陶罐子拿了出來,那個三歲的女圭女圭正準備再舀一勺,手伸出來,魚醬卻沒有了,頓時一咧嘴便要哭,婆娘眼疾手快,一把便捂住了孩子的嘴。
年輕的官員想伸手接,身邊一個挎刀的卻是搶前一步接了過來,一伸手在罐口一抹,然後便塞進了自己嘴里,把周洪看得一愣一愣的,這從人,怎麼這麼不講規矩呢?竟然從上司嘴里搶食?
那年輕的官兒卻是瞪了那挎刀的人一眼,伸手將罐子接了過來,道︰「那來這麼多的小心?誰知道我到這里來?誰知道我好這一口?拿來。」
那挎刀的家伙有些訕訕地將小陶罐遞了過來,還舌忝了舌忝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