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任牽著騾子,在沒過腳背的泥濘之中,沿著鄉間蜿蜒的小道艱難前行。
騾子背上駝著幾個人的甲胃,還有一把斬馬刀。
那把刀,曾經是屬于老什長的。
宋軍反擊,重新奪回了那個小山崗的時候,那間土坯房,只剩下了兩面牆。
扒開了廢墟,眾人第一眼看到的,便是一柄深深地插在地上的斬馬刀。刀柄燒得只剩下了不到一握,但刀身卻因為插在地里而絲毫無損。
張任要求擁有這把刀。
營將周全答應了他。
作為這個什唯一的幸存者,張任在擁有這把刀的同時,自然也要接過許多其他的必須承擔起來的東西。
可以看得出來,九個人的骸骨是擠在一起的,很顯然最後一個活著的人,把大家的身體都拖到了一起,然後才點燃了房子。
與斬馬刀一起被挖出來的,還有九個人的身份銘牌。
那是每個士兵都擁有的,一個小小的鐵牌子銘刻著主人的身份信息,每一塊牌子的回歸,都代表著一個戰士的死亡。
這是雲貴軍隊的傳統。
人過留名,雁過留聲。
現在這個傳統,已經普及到了所有的大宋軍隊。
戰爭已經持續了一個月,作為最先與敵接戰並且承受了敵人最 烈攻擊的這支部隊,減員嚴重,一千余人的部眾,刨開戰死的,受傷被送到後方的,能夠再度踏上戰場作戰的,只余下了一半人。
本來魏武是要將這支部隊留在後方看守糧草的,但營將周全扛著數百個戰死者的銘牌在大將軍轅門外站了一天,最後連在附近養傷的傷兵也趕了過來,有的甚至是被抬過來的。
最終魏武答應了他們的要求。
不過正面主戰場他們肯定是沒份兒的呢!
畢竟只剩下一半能戰斗的他們,已經無法獨立承擔一個方向上的作戰任務,分配給他們的任務是去守衛大軍的側翼,防止敵人有可能從這個方向上的滲透。
魏武其實不覺得對手會從這個方向上來。
因為這個方向基本上全是山路,極其難行,重型武器是沒法通過這里運輸的,而一些輕裝步兵即便從這里來了,又對戰局能起到什麼作用呢?
當然,他對周全不是這麼說的。
他告訴周全,這里雖然不是主攻方向,但卻關系著整個大營的側翼弱點,如果敵人從這里來了,還有可能深入威脅到大軍後方的輜重大營,所以,任務很重要。
周全不會想到魏武居然會騙他,他很愉快地領了任務,然後就帶著他的五百多部下向著目標出發。這其中,還有一些輕傷士兵。
在周全看來,最艱難的時候已經過去,他帶著部隊挺過了最艱難的時候,犧牲了這麼多的戰友,但戰功卻沒有多少,這會讓死去的戰友得不到更多的補償。而現在全線轉入反攻了,正是大把拿軍功的時候,如果讓他們在後面休息而不參戰,那麼在戰爭結束之後論功行賞,他們這個戰營,就不會有什麼收獲。
這讓他們前期的損失,變得毫無意義,至少,對于犧牲的士兵們是這樣的。
只有繼續參戰,才能拿到軍功,然後才有更多的獎賞,然後才能把拿到的獎賞,更多地分給那些死去的人。
這也是周全唯一能為他們做的事情。
一場雨,讓行軍變得更加地艱難。
整整一天的行軍,終于在夜幕快要落下的時候,他們抵達了目的地。
昔日溫順的瑪瑙河在汛期變得極其暴躁,暗紅色的河水怒吼著自上游沖下來,擊打在岸邊的岩石之上,飛濺起一人來高的浪花,不時有木頭什麼的東西重重地撞在岸邊,然後
又被洪水推開繼續一路向下。
最可怕的,自然是那些不時出現又突然消失的漩渦,你不知道他們會在什麼地方什麼時間出現,但凡是被他們獵中的東西,頃刻之間就會被按下頭去再也沒有機會浮起來。
瑪瑙河上有一道石橋,這便是他們要守衛的目標。
用魏武的話說,敵人很可能從這里進軍。
周全看著咆孝的河水以及可供一輛馬車通過的石橋,陷入到了沉思之中。
敵人會從這里來?
其實整個營上上下下,也充滿了懷疑。
但周全出于對鐵腳將軍魏武一直以來的崇拜和尊敬,壓根兒就沒有想過魏武會騙他,他仍然一板一眼地下令軍隊開始設立防線。
一半士兵在距河邊里許的地方開始設立營地。
另一半,則拿著撬棍,鎬頭走向橋頭。
挖出一塊塊石頭,然後用繩子綁了,幾個人吆喝著抬到石橋的正中間,開始砌牆壘。
在橋上砌好了好幾道胸牆之後,又在牆頭的兩側開始砌牆,數台弩機將會安置在這些胸牆的後面用來掩護橋面,當然,也可以用來封鎖河面敵人有可能的強渡。
不過看這個河水的洶涌程度,所有人都覺得強渡的可能性根本沒有。
張任現在已經是一個隊將了。
不得不說,在戰爭之中升官的速度,的確是最快的。
一個月以前,張任還是一個小兵。
他這個什戰沒了,只剩下了他一個。
然後他被編入到了另一個什中。
一個月的作戰,他從小兵到伍長,再到什長,再到隊將,一步一個腳印地向上爬著。
想要在戰爭之中迅速升官還是需要幾個必備的條件的。
首先就是你要能活下來。
其次你要有明確的戰功讓另外一些活下來的人服你。
張任都做到了。
曾經的張秀才,在短短的一個月里,變成了張屠夫。
從一個被人斜著眼楮看的新兵,書生,變成了如今士兵們都由衷佩服的老大哥,前前後後,也不過一年而已。
氈毯鋪在了地上,張任靠在石牆之上,掏出一塊皮子慢慢地擦拭著他的斬馬刀。
刀柄是新配上去的。
兩尺長的刀身,三尺長的刀柄。
刀柄上的細麻繩是張任慢慢地一點一點纏繞上去的,這些技巧都是老什長教的,怎麼纏才不會讓麻繩在關鍵的時候月兌落造成困撓這些東西,以前的張任完全不曉得。
刀身 亮,只是麻繩的間隙之中,被填滿了一些紫黑色的東西,怎麼洗,也是洗不干淨的。這些東西把麻繩與刀柄變成了一個整體。
睢縣的宋軍大本營里,最高將領此刻早就不是魏武了,東部行轅的大將軍高迎祥不聲不響地便抵達了這里,他與朝廷一樣判定遼軍必然會進行最後一搏,而這最後一搏的地點,肯定是在睢縣。
只需要在睢縣取得成功,他們便可以順勢直下,威脅到商丘和宋城。
即便最後拿不下商丘和宋城,但兵鋒所至,也能將這一年來宋軍在這片區域所有的努力全都毀掉。
更重要的是,他們將會在這個地方搶掠到他們最需要的東西。
要知道,當初商丘、宋城等地因為黃淳決定投降,最大可能地保留了這個地方的元氣。
而這一次的戰役,因為宋軍在前方拼死的抵抗,這片區域順利地完成了秋收。
如果能拿下這片區域,他們將獲得夢寐以求的糧食。
名義之上,整個睢縣只有魏武統帶的白羽軍一萬左右的軍隊,但在距離
睢縣數十里的地方,高迎祥調集的另外一萬左右的精銳部隊已經默默地等待著戰事的爆發。
這些部隊分期分批的抵達,然後悄悄地集結,與此同時,皇城司知秋院以及軍隊一起開始了戰場靜默。
這片區域只能進,不能出。
而在京東方向,由李嚴為主的宋軍將領則開始了一場戰略大欺騙,水師來來往往,似乎是在一船又一船的往沛縣方向運人運糧。
事實上,那些白日里精神抖擻下船的士兵,到了晚上,又從另一個方向上船,然後在白天,重新又回到老地方下船,只不過換了一面旗幟而已。
似乎宋軍準備在京東方向上發起一場大規模的反攻。
「盧本安這一次將京東方向的遼軍步騎全都集結了起來,曲珍更是主力盡出,而且盧本安還從偽齊劉豫那里調來了一萬人,對手這一次可算是下了大本錢,五萬人馬就在我們的對面,分成了三個方向向我們發起進攻。」高迎祥指著地圖,道。
「解寶右路,步騎一萬,自杞縣而來。陳天松率一萬齊國步騎,自寧陵方向向我方發起進攻,而盧本安親率主力三萬步騎,從民權方向而來。開戰之初,我部會向後退縮,引誘對方到睢縣縣城附近再與敵交戰,而在我部與盧本安部交戰之後,你們便要用最快的速度打垮左右兩路的解寶和陳天松,如果能將他們逼迫到向盧本安的中軍靠攏那就最好了。」
魏武與田真都是點頭稱是。
高迎祥的第二個要求,可比第一個要求難度高多了。
打垮對手或者並不難,但要把對手擠壓到盧本安統率的中軍方向,難度則大大提高。
高迎祥是想一舉消滅敵人的有生力量。
特別是這一次盧本安帶來了一萬多遼軍主力,如果能將這一萬多遼軍主力吃下,即便是耶律珍也會心痛不已,短時間內休想緩過勁兒來。
而曲珍如果再麼了這一萬多精銳,那他的趙政權,便可以倒計時了。
倒是偽齊劉豫,損失個萬把人,還不會傷筋動骨。
長嶺鎮,盧本安中軍行轅所在,一名名將領縱馬從內里飛馳而出,然後奔向各自的部隊駐地,這一場集結了超過五萬戰兵,十萬民夫的大決戰,使得每個人的神經都繃緊了起來。
對面似乎並沒有反應過來,仍然在京東方向上集結兵力,這讓聯軍上上下下,都充滿了必勝的信心。
盧本安並不開心。
對于他來說,這一場戰事,其實是失敗了。
戰前想要達到的目標,基本上都沒有實現。
耶律珍是希望把商丘、宋城這些地方打個稀爛的,而在這個過程之中,能夠消滅宋軍的幾支精銳部隊就最佳。
現在駐扎在商丘的白羽軍魏武,駐扎在徐州等地的高迎祥部,都是蕭誠從西南帶出來的老底子,只要消滅其中的一支,便能讓蕭誠的勢力大減。
而蕭誠的勢力被削弱,宋國內部反對他的勢力便會乘勢抬頭。
這一場戰事,既有軍事上的目的,也有政治上的目的。
可現在,沒有一條得到實現。
白羽軍員然損失不小,但還遠遠達不到傷筋動骨,對手軍隊的堅韌讓盧本安驚嘆不已。在自己發動的突然襲擊之下,最初與自己接戰的那些宋軍部隊的頑強抵抗,使得己方前進的速度完全達不到預期,也讓宋軍迅速地完成了軍事上的部署,將戰事拖進了相持階段。
這最後的一擊,是盧本安想要挽回顏面的一次行動。
事實上,鎮南王耶律珍已經下達了全線撤退的命令。
在耶律珍看來,一旦戰事拖入到了相持階段,再打下去吃虧的,一定會是聯軍方面。後勤上的不
繼,會讓聯軍在戰場之上吃大敗仗的。
而像趙國,實在是經不起再一次的大損失了。
耶律珍還不想損失掉這把刀子。
但盧本安扣下了傳令的使者,悍然集結軍隊,準備這最後一擊。
耶律珍遠在析津府,鞭長莫及。
只要自己這一仗贏了,那回去之後說什麼都有道理!
要是輸了?
自己當然不會輸。
盧本安重重地吐出一口氣。
耶律珍是承天皇太後的盟友,而自己,可是承天皇太後的心月復嫡系。
如今耶律珍是鎮南王,而自己則是河北路總督,雖然也受耶律珍節制,但卻也不必事事都听耶律珍的。
這一仗打贏了,自己在曲珍和劉豫兩人的面前便更有話語權,有了這二人的大力支持,在南方與耶律珍分庭抗禮也不是不可能。
想來承天皇太後也樂于看到自己能夠從耶律珍手里分走更多的權力。
說到底,耶律珍雖然支持承天皇太後,但他仍然是帝黨,而以盧家為代表的遼國漢人世家,卻是徹頭徹尾的後黨。
六年之後,帝黨必然會想要皇帝親政。
而六年之後,承天皇太後也不過三十出頭呢!
權力這東西,握在了手里,誰又願意放手呢?
即便是聰慧如承天皇太後那樣,也一樣月兌不出這個桎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