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江寧朝廷,張城一直都是沉默的。
即便是益州路以及秦鳳路都在口頭之上表達了對江寧朝廷的臣服,張城也一直沒有表態。
他心里是很別扭的。
自家父親死在蕭定手中,而江寧朝廷又是蕭家老二蕭二郎一手撐起來的。
雖然張城一直都很佩服蕭二郎,但他也從來沒有看輕過自己。
蕭二郎能做的事情,自己未必就不能做到。
數年下來,自己在秦嶺之中,也聚集起了如此眾多的豪杰,大家失志成誠,誓要消滅叛賊,驅除韃虜,恢復漢家河。
這半年以來,秦鳳路上的李淳不停地在派人來聯系自己,甚至把自己的兒子都派了過來作說客以示誠意。
其實內里的意思,張城清楚得很。
無非就是李淳想要與江寧的蕭二郎瓣手腕,較較勁,不甘完全被蕭二郎給拿捏住,所以想要竭力地拉攏一切可以與蕭二郎對抗的力量,以便壯大實力。
江寧朝廷必然是想要將秦風路全面納入自己的統管之下,而不像現在的這樣表面上臣服,實則上卻別搞一套的。
秦鳳路一旦被江寧徹底地拿下,則蕭二郎與蕭大郎兩個人的勢力就能完整地聯合到了一起。
一旦成了這個局面,不管是秦鳳路上的李淳也好,還是益州路的李世隆也好,大家都沒有了前途可言。
即便是遼國人,也看到了這一點,所以對李淳也是下了大力氣拉攏的。
大家各有各的想法。
李淳既不想被蕭二郎拿捏,又不想像曲珍崔昂劉豫柳全義那樣,投靠遼國,得了一個撈什子的王位,卻必然要在史冊之上留下千苦罵名。
李淳覺得那太不值得了。
而且,那個前趙王崔昂,死得多慘啊!
被耶律敏給剮了一夜啊!
可見在遼人的眼中,什麼趙王晉王齊王,都不過是一條狗而已,想宰,也就宰了。
但想要保持秦鳳路一定的獨立性,又談何容易啊!
眼見著江寧朝廷狂歌 進,戰場之上連戰連勝,入冬之前,甚至把遼國大將,承天太後的心月復嫡系、河北路總督盧本安都打得大敗虧輸,最後不得不斷尾求生,接下來江寧不出意外的話,一定是要接著收拾曲珍。
一旦開封不守,曲珍敗亡,那秦鳳路要何以自處?
所以,李淳必須得搶在頭里,迅速地擴大自己的實力,增加與蕭誠對話的資本。
與那些江南派系的湖涂蛋兒不同,李淳可是深知武力的重要性的,秦鳳路的武力,一點兒也不弱。
秦鳳路上,蠻族眾多,李淳的軍隊,招募了極多的蠻族戰士,這些人為了錢打仗,戰斗力還是極其彪悍的。
這一次,李淳想要鄜州、耀州、坊州等地,特別是鄜州,可是陝西路的月復心要害之地,控制了鄜州,便等同于將陝西路一切為二,可攻可守,而且這片地方,也可以算是陝西路的膏腴之地。
但他估算了一下自己的實力,又覺得有些力有未逮。
特別是盤踞在秦嶺之上的張誠,在這樣的大爭之世,如果不跳出來爭搶一番,那還真是奇了怪了。
如此大好機會,張城但凡還有一點腦子,就絕然不會放過。
李淳在反復盤算了之後,拋出了一個張城不可能拒絕的大餅,那就是京兆府及其周邊地區。
京兆府從來都是陝西路上最為核心的區域,不管是人丁,還是土地抑或是地理位置,政治意義。
與張誠聯盟,共同來對抗江寧朝廷。
李淳可不想造反,相反,有蕭二郎的江寧朝廷頂在前頭抗擊遼軍,他才能在後頭活得風生水起,活得成為幾方都想要拉攏的人呢!
他覺得張城不可能拒絕。
而事實上,張城也的確不會拒絕。
以張家與蕭家之間的恩怨,一旦張誠掌握了京兆府,則必然會成為蕭氏兄弟二人之間的一塊繞不過去的塊壘。
張城會與殺了他爹的蕭定和解嗎?
必然不會。
他真要這麼做了,只怕世人的口水能夠淹沒了他。
李淳也就是看到了這一點,這才放心大膽地拉攏張城,並且把陝西路最肥的這一塊地方讓于張城。
在李淳看來,張城即便控制了京兆府及其周邊,實力上別說與江寧抗衡,便是對上自己,也是處于絕對下風。他要是不想被蕭二郎一口吞了的話,那就只能依附于自己。
這是兩好的事情。
那蕭二郎不是一直喊著團結一切能團結的人嗎?
自己便也現學現賣。
益州路,秦風路,以後再加上陝西路,大家團結在一起,必然能讓蕭二郎忌憚幾分。
李淳現在已經把陝西路整個地算到了他們這個小團體里頭了。
此刻,听著張城肆無忌憚地攻擊著當朝首輔蕭誠,來使卻是一點兒也沒有生氣︰「小張太尉,首輔一心為國,舍己奉公,馮某人就還沒有看到過還有誰能比首輔更忠心于大宋的人了!」
張城瞅著對面那些臉,大笑起來︰「馮寶,我要是說蕭二郎這家伙大奸似忠,你肯定是不信的了?這家伙,一門心思地在挖著大宋的牆根呢!」
馮寶微笑,「小張太尉,某家也知道張家與蕭家的恩怨,當年那一場大戰,某家還是陝西路高陵縣的一個縣尉呢,也算是親自經歷了這一件事。那是蕭大郎與張太尉之間的事情,而且這件事,在馮某看來,談不上誰對誰錯。」
出乎馮寶意料之外,張城卻是點了點頭︰「的確,這件事情,沒有誰對誰錯,只是殺父之仇,終究是不能忘懷的。」
「是的!」馮寶道︰「只能說是造化弄人。」
張城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平息了一下自己有些煩燥的心情,道︰「蕭二郎這樣一力助我,就不怕我將來反咬他一口嗎?李淳的意思,他肯定是很明白的。我一旦勢力擴大,有了力量,也絕不會唯他蕭二郎之命是從的。」
馮寶道︰「首輔秉政,向來不追求別人對他唯命是從。司軍超、徐向奇、劉明義這些人一直都算是首輔的政敵,但您看首輔也並沒有把他們怎麼著是吧?」
「現在這些人,都成了死老虎吧?」
「非也!」馮寶道︰「如果小張太尉去江南走一走,便知道端地。對于首輔來說,輸了就要認,你可以保留意見,但在大方向上卻要一致,而在這個基礎之上,首輔並不憚于讓出一些利益來使得大家都能皆大歡喜。」
「是嗎?」張城不以為然。
「李淳李相公私心太重了。」馮寶道︰「總體上來說,江寧朝廷之爭,還是一場文斗,司次輔他們輸了之後,朝廷的各項政令都得到了暢通無阻的實行,這也讓朝廷的實力,短時間內得到了極大的提升。小張太尉,今年還有一個月,但從各地上計來統計,全年賦稅已經達到了六千余萬兩白銀。」
「這怎麼可能?」張誠失聲道。
「我就知道小張太尉不信,但這,就是事實!」馮寶得意地道︰「沒有算秦鳳路,也沒有算益州路。而明年,會超過八千萬兩,三年之內,破億兩。這便是新政的力量。」
張誠真的有些動容了。
作為大宋過去的高門大戶,他父親更是當朝太尉,對于大宋一年的收入那是門兒清的。
現在一個殘缺的大宋,居然便能達到當年大宋最盛時期的收入,就只能說明一件事,蕭誠所做的,都是對的。
「可是這樣的善政,于國有大利的好事,在秦鳳路上,並沒有得到落實。李相公借口秦風路上蠻夷眾多,貿然實行新政,極有可能引起民變,導致秦風路不穩!」馮寶冷笑︰「嘿嘿,這不是信口開活嗎?兩廣、雲貴當年施行新政多年,從來沒有听說過民變這件事情。因為新政針對的從來不是普通的百姓,反而是對這些底層的百姓最為有利的。他損害的,恰恰是李相公這樣盤踞秦風路多年的世家大族啊!」
「所以,他要我來對付李淳?」
馮定微微一笑道︰「京兆府向來是整個陝西路的精華所在,李淳為了向您示好,竟然把京兆府讓給您,那您又何必客氣?拿下京兆府之後,以此為基地,慢慢地圖謀對方,直到將整個秦風路一口吞下。」
「蕭二郎就不怕且我當真做到了這一點多後,我翻臉不認人與他為敵嗎?」
馮寶面容不變,道︰「不是沒有人擔心這一點,不過首輔說,至少在北伐遼國,收復漢家古土這一點上,張子明必然會奮不顧身,力向前,絕不會甘于落于我蕭某人之後。而且首輔還說了,只要張子明能拿下陝西路、秦風路,那朝廷的新政,也肯定會落到實處。」
張誠哈的一聲︰「他倒是看得起我!」
「所謂英雄惜英雄耳!」馮寶笑著拍拍手,一名隨從從後方走了過來,將一樣東西遞給了馮寶。
接過這樣東西,放在兩人之間的桌子上,馮寶打開了包袱皮,顯現在張誠面前的,是一柄刀。
那是當年蕭二郎送給他張誠的刀。
一柄削鐵如泥的寶刀。
只不過在後來張城因為父親之事,與蕭二郎還刀割袍斷義,將這柄刀還給了蕭二郎。
眼下看到這柄刀又一次出現在自己的面前,張城不由感慨萬分。
「首輔說,驅除韃虜,恢復中華,需大家戮力同心,這柄刀,尚算鋒利,亦可助小張太尉縱橫疆場,多砍幾個敵人腦袋!」馮寶將刀推到了張城的面前。
嗆的一聲,張城拔刀出鞘。
黑沉沉的刀鋒透出絲絲毫毫的寒意。
半蹲在地上的張誠,眯著眼楮看著不遠處藍關之上那搖曳的氣死風燈。
天上洋洋灑灑地飄飛著白雪,而身披白色披風緊緊裹著身體的他們,幾乎與外界融為一體。別說隔得這麼遠,即便是再近一些,只怕也很難發覺他們。
上一次模到了幾個舌頭,弄清了藍關的具體情況。
這使得張誠信心大增。
當然,藍關是屬于那種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險要之地,一擊不中,再想得手,那可就難了。
所以張誠精選了數百精銳,潛行至此,準備半夜動手。
而且江寧來使馮寶帶給了他們一樣利器,也使得他們的成功可能性再上升了幾分。
那是十數箱火藥武器。
裝在陶瓷小罐中的火藥武器,只需點燃引線拋致出去便能造成極大的殺傷。
對于這玩意兒,張城可是一點兒也不陌生。
當年刺客想要謀刺他父親的時候,用得就是這東西,只不過誤中副車,沒有傷著張超,反倒是傷了當時還是漆水郡王的耶律俊。這位後來中興遼國的皇帝,因此埋下了病根,終是沒有活太長時間。
要是此人一直還活著的話,也許蕭二郎就沒有機會建立起江寧朝廷,最大的可能,便是在雲貴一帶與耶律苦苦抗衡吧!
正是因為耶律俊的死,使得遼國爆發了內爭,承天皇太後一系與林平一系一場內斗之後,遼國不得不暫時停下了南征的步伐。
這才有了大宋的喘息之機。
冥冥之中,似乎真有一只大手在操弄著這一切。
四更時分,甘泉站了起來,隨著他一起站起來的,還有一百余漢子。
抖抖身上厚厚的積雪,他們貓著腰,一 煙兒地向著遠處高聳的關隘而去。
一柱香功夫之後,在關口之上飄揚的氣死風燈熄滅了。
張誠站了起來,揮揮手,後續部隊跟著他快速地奔向了目標。
烈地爆炸之聲響了起來,本來安靜的藍關,頃刻之間,喊殺之聲大作。
當張誠沖到藍關之前的時候,緊閉的關門,在他面前已經敞開了。
戰斗比想象中的還要順利好幾分。
駐守在這里的趙軍士兵,抵抗意志相當的薄弱,當張誠率眾出現在關城之上,當小張太尉的旗幟冉冉升起的時候,關內的抵抗便戛然而止。
不管是老張太尉,還是小張太尉,都是極有威望的。
畢竟偽趙軍隊之中,相當一部分,都是過去的上四軍轉換而來的。
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