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任沉默地走在坑道當中。
而身後跟著的一群軍官們,此刻都一個個瞪大著眼楮,震驚地打量著周圍的一切。
這里的坑道很寬,也很深,坑道之中,足可以跑馬,而在坑壁之上,又挖出了一個個的洞來,每一個洞,大概能容納十到二十名士兵。
在一個安了一道草簾子的洞前停頓了一下,張任伸手撩開了草簾子,舉步跨了進去,一眾軍官也都跟了進來。
比起先前那些小洞子,這個洞子明顯大了一些,不過高度卻是一樣的,像張任這樣的,根本直不起來腰,倒是吳征在這個時候展現了他精悍矮小的優勢。
「接下來直到戰斗結束,這里,將是我的中軍所在!」張任道。
吳征上前一步,與張任一左一右,將一副圖紙掛在了坑壁之上。
「這便是我們需要防守的區域,東西長三里左右,南北寬一里左右。」張任的手按在了圖紙之上。
大家看著這張比較抽象的圖紙,臉上肌肉都抽搐了幾下。
圖紙之上,縱橫來去的,都是或粗或細,顏色不同的線條。
在趕來徐州的路上,大家都清楚肯定是要迎接一場極其激烈的戰斗,只怕比他們以前參加的任何一場戰斗都要慘烈,因為以前不管怎麼樣,實在不行的時候,還可以撤退,但這一次,卻是絕對不能後退一步。
但所有人萬萬沒有想到的是,他們居然是在這樣的一個環境之中戰斗。
這是要像一群耗子一樣在地下鑽來鑽去嗎?
「接下來的時間,所有人,都需要熟悉我們的防區里的一切。這些坑道看起來凌亂,但極其實是有規律可循的,每個人要做到爛熟于胸,我可不希望看到打起仗來之後,有些人竟然會在自己防區之內迷路!」張任道。
「指揮使,怎麼會在這樣地方作戰?」一名營將用力地揪著自己的胡子,一臉的郁悶之色。
「新的武器帶來新的戰爭方式,諸位,想要在以後的戰爭之中活下來,那就趕緊抓緊一切時間來改變自己的觀念,適應這個新的時代吧!」張任道。
任忠接著道︰「諸位,接下來的徐州會戰,將是火藥武器大規模被用于戰爭的開始,據情報顯示,遼軍現在擁有各類火炮數百門,再加上可以用投石機、強弩等發射藥包,大規模使用手炮等火藥武器,以前的那種密集的陣列式的進攻與防守,都是典型的送死打法了。」
「數百門火炮?」洞子里所有人臉色都有些發白。
吳征哧地冷笑起來︰「有什麼可怕的。他們有,我們就沒有啊?告訴你們,我們的更好。出城門的時候,你們看到馬面上升出來的那根炮管沒有?那是一門上萬斤的青銅大炮,射程超過了五里!」
張任在洞子里走了幾步,看到一個土台子,徑直坐了下去,這讓他終于可以直起腰了,「之所以要挖這些土洞子,一來是可以防炮擊,二來也是可以有個遮風蔽雨的地方,至于這樣的戰斗怎麼打,上頭以前沒有經歷過,我們以前也沒有經歷過,需要大家自己來模索,但是有一條,人在陣地在,人死了,陣地也必須在!」
張任的聲音嚴厲了起來。
「以前首輔說,存地失人,人地皆失,存人失地,人地皆得,但這也是有條件的,是在可以周旋的條件之下,而這一次的徐州會戰,退,則亡國滅種。所以,有敢言退者,殺無赦!」
「有敢言退者,殺無赦!」一洞子的軍官唰地站直了身子,右手捶左胸,大聲回應。
「有一些事情,我可以提前告訴大家,攻打徐州的遼人及其僕從軍,超過了二十萬人,而我們這些外圍陣地再加上徐州城內的駐軍,一共只有五萬人!」張任道︰「我們的任務,就是牢牢地將這二十萬敵人粘在徐州城,讓他們不得寸進,只要我們做到了這一點,那麼,他們的末日,就要到了。」
三千兵馬,盡數入駐這些坑道。
坑道深淺不一。
有的地方深達一兩丈,有的地方卻只有堪堪數尺,有的地方寬有丈余,有的地方卻逼仄的只能容一個人通過,絕大部分都是四通八達,但還有一些坑道卻是死胡同,另外還有一些地方,完完全全就是陷阱。
而在地面之上也並不是光禿禿的一無所有,高矮不一的胸牆,每隔一定距離,便有一個夯土包磚的堡壘。
軍官們正在帶著士兵們布置陣地。
張任手里,只有四門青銅炮,柞木炮也有十余門,但射程比起青銅炮可就近多了,他手里更多的,則是各種各樣的弩機,每一個堡壘之中,都布置了一台弩機,這種一次三發的弩機,看起來制造工藝已經被大幅度的簡化從而導致了成本的急劇下降,否則不可能給他們配發這麼多,跟不要錢似的。
至于手炮,則配發了一萬枚,這讓張任喜出望外。
一種直覺,張任認為,在接下來的戰斗之中,手炮這樣的武器,將會發揮無比巨大的作用。
站在一處堡壘的頂端,張任凝視著遠方,那一片空曠的大地之上,光溜溜的,別說是一棵樹了,便連高一些的草,也都被砍光了,稍大一些的石頭,都被撿了回來。
但不久之後,這一片空曠將會被敵人將他填滿。
接下來,鮮血將會浸透這片土地。
毫無疑問,徐州會成為一個血肉磨盤,將雙方幾十萬人放在這個磨盤之中轉動。
誰會活下來,誰會死去,一切都只能看天意了。
張任在看著前方敵人即將襲來的方向的時候,徐州城頭,大人物們也正在凝視著從城下一直延伸到視野盡頭的防御陣地。
兩江總督謝鴻看著這一切,臉上盡是震撼之色。
這一次,他隨著一支後勤運輸隊伍和援兵抵達徐州的。
他起家,就是在這里。
將身家性命都押在了徐州,賭蕭誠一定能看到徐州的價值,會派兵來援救他。
他賭贏了。
從一個區區的下州知州,一飛沖天。
現在他可是大宋正兒八經的核心層。
他對徐州太熟悉了。
但眼前的徐州與他映象中的徐州城,完全是兩個樣子了。
戰爭,與他那個時候相比,也完全是兩個樣子了。
撫模著手邊一尊青銅炮冰冷的炮身,謝鴻對身邊的呂文煥道︰「呂尚書,現在這種戰爭模式,我是已經完全看不懂了。」
呂文煥一笑道︰「這些年來,你以地方政務為重,對軍事不免就荒廢了,我可沒有,每一樣新武器出來,我都會仔細地研他的作用,他的使用範圍、場景,很多時候首輔也會參與其中。」
高迎祥道︰「謝總督,徐州的防務體系,喏,就是你現在看到的這一切,便是呂尚書指導我們建立起來的。」
「高將軍高抬我了,我呢,最多就是一個參與者。本來我想就呆在徐州,好好親身體驗一下現在的戰爭與過去有什麼不同.」
「這可不行!」謝鴻月兌口而出。
「與高將軍一樣的反應。」呂文煥笑道。
「當然不行!」高迎祥道︰「你是整個對遼戰事的統帥,需要調度整個大戰區的兵員、物資,光顧著我們徐州,魏武和王柱可是要吃酣了,張誠那邊更是會跳腳的!還有您謝督,這看也看了,慰問也慰問了,趕緊地,都離開徐州吧。」
謝鴻挑了挑眉毛,道︰「高大將軍,早先你求我為你準備更多的物資的時候,可不是這個態度呢,怎麼地,現在東西到手了,就翻臉了。」
「東西既然已經到手了,自然就要翻臉!」高迎祥大笑。「咋地,還留著你們過年啊!」
「走走走,既然主人已經煩了,我們還是早些走吧,別在這里討人嫌了!」呂文煥一把拉起謝鴻向著城下走去,一邊走一邊道︰「老高,五萬人,一個月!至少一個月!」
「放心吧!」身後傳來了高迎祥的聲音。
謝鴻回頭看了一眼城牆之上的高迎祥,低聲問呂文煥︰「遼人和僕從軍至少二十萬人,一個月,這里要死多少人?」
正準備翻身上馬的呂文煥動作一頓,停頓片刻,這才一踩馬蹬,跨坐了上去,看著謝鴻道︰「至少一半!」
一只腳踩在馬蹬之上的謝鴻一哆嗦,腳下一滑,一頭嗑在馬肚子上,好在這馬跟他良久,竟然是動也沒有動,謝鴻霍地抬頭,看著已是漸漸遠去的呂文煥。
他翻身上馬,再次回頭看向城牆之上仍在揮手的高迎祥,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自己回去之後,應當準備更多的物資送到這里來,也許,多一支弩箭,多一枚炮彈,這里或者就會少死一個人。
這里的五萬人,可都是大宋軍隊之中最為精銳的部眾,死一半人,想想都心疼。
江寧,宰相公廨。
蕭誠站起身,伸了一個懶腰,然後兩手捂在臉上,打算眯一會兒。眼前的公文奏折,不管自己怎麼努力不眠不休,都是不會減少的,反正自己批完這一堆,劉新又會馬上給自己拿來另一疊。
當然,這也怪不得劉新。
眼下的事情,的確是多了一些。
前線已經打了快一年了,為了應對這場戰事,整個後方,都是卯足了勁兒在拼命地更好地做自己的事情,只為能為前線有勝利多出一點點力。
從最初的驚慌到現在的所有人都勝卷在握的模樣,信心便是這樣慢慢地積累起來的。
當然,百姓,甚至于絕大部分的官員、軍隊都可以認為勝利必然是唾手可得的東西,但像蕭誠他們這樣的人,卻必須要將萬一的事情當成一萬的事情來考慮。
門被推開了,劉新輕手輕腳地走了進來。
「相公,鄭則仕到了!」走到大案前,揭開了茶杯蓋子,看了看內里,便將杯子提溜了起來,準備去給蕭誠換一杯。
蕭誠一下子坐直了身子。
「什麼時候來的?」
「剛到!我去請他進來?」劉新問道。
「鄭公來了,我得去接一接!」蕭誠站了起來。
鄭則仕,曾經叱 風雲的大宋海商兼海盜,如今的大宋海事協會的總會長,年過七十的人了,卻仍然精神抖擻,完全看不出他的真實年紀。
蕭誠總覺得這家伙有什麼保養絕招,十余年前,他便是現在這個模樣,現在他還是這般模樣,便似乎是時光在他這里停滯了一般。
「鄭公,一路辛苦,把您從舒舒服服的老宅子里叫到江寧,是蕭某的罪過。」蕭誠推門而出,看著正坐在椅子上,兩指拈著一塊糖吃得津津有味的鄭老頭兒。
「在那宅子里悶得都快長霉了,出來走走,吹吹風,曬曬太陽,倒是更精神了!」鄭則仕站了起來拱手道︰「相公看我的精神如何?」
「說起來,我一直想把你抓起來嚴刑拷打來著!」蕭誠笑道︰「好逼問一下,你到底是在那里弄到了長生不老的藥丸,這十多年了,你就沒變過樣子。」
「再怎麼不變樣子,那也是一垂垂老朽,那里比得相公你風華正茂啊!相公,你看起來臉色卻是不太好啊!」
「純粹是熬夜熬的,這個劉新,生怕我休息的時間長了,一天的事情,是給我安排得滿滿當當!」
說笑之中,蕭誠將鄭則仕迎進了自己的公廨。
能值得他這麼做的人,全大宋也是屈指可數的。
「相公去年安排的事情,已經全都妥了!」坐定之後,鄭則仕道︰「上千條海船,都已經做好了一切準備工作,現在分成了三隊,正在往目的地港口。每一隊,都有妥貼的人領隊,同時在港口那邊,靠岸順序,裝船順序,都做好了詳盡的預案。」
蕭誠點了點頭︰「十萬人,以及相應的物資,從不同的地方、港口出發,卻要在同一時間抵達目的地,這里頭的難度,不是一般的大,所以我要你親自掌這個盤子,船隊能啟航只是第一步,接下來的事情也是半分馬虎不得。」
「這些老頭兒都能把它盤算得沒有什麼問題,可是相公,我還是有些擔心啊,江淮戰區這場大決戰,我們真能頂住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