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仰脖子,又將一碗酒喝得涓滴不剩。
地上,已經丟了好幾個酒壇子,耶律隆緒已經喝了半個晚上了。
他很想醉得人事不省,這樣至少他能獲得少許時間的平靜。
可惜今天,他卻是越喝越清醒,越喝眼楮越亮,越喝頭腦越清晰。
往常喝這麼多的話,早就醉倒了。
江淮大敗的消息,通過八百里加急的快馬,已經送到了他這里。
雖然心里早就有了一些預料,可事情在還沒有發生之前,總是抱著一些希望的。
萬一贏了呢!
他大遼的前方,就是一片坦途。
可希望很豐滿,現實卻很骨感。
不但敗了,而且是一場慘敗。
大遼最為精銳的皮室軍、屬珊軍在徐州城下,折損數萬人。
前來報信的那名軍官,說起徐州城下的慘狀的時候,禁不住失聲痛哭,讓所有在場的大遼官員們無不是潸然淚下。
劉豫消失了。
陳天松叛變了。
如果沒有什麼別的意外的話,劉豫應當是被陳天松給抓了。
齊國,也不出所料的亂成了一鍋粥。
宋軍泛海而攻,整個京東東路差不多已經落入到了宋軍之手。有了陳天松這樣的本土豪強的穿針引線,京東兩路上的那些本土勢力,不定什麼時候就會與大遼翻臉成仇。
實則說起來,那些人也從來沒有真正地心向大遼。
只不過在大遼的鐵拳和刀槍面前,不得不屈膝而已。
一百斤的身體,九十九斤的反骨,
逮著機會,必然就會生事。
必須要撤退了,再不退,一個不好,可就真走不了啦!
耶律隆緒很清楚,耶律珍在江淮的失敗,也代表著大遼這一次南征的徹底失敗。
本來失敗並不可怕。
在歷史之上,大遼失敗過很多次,但每一次,都能從失敗的大坑之中爬出來。
但這一次是不一樣的。
耶律珍清楚,耶律隆緒其實也很清楚。
唯一的一次機會,已經丟掉了。
因為現在面對的這個敵人,與過去所有時候的敵人,都是完全不一樣的。
這一次的失敗,是整個大戰略上的失敗。
攻守之勢已經逆轉。
耶律隆緒站了起來,飛起一腳,將一個酒壇子踢得高高的飛了起來,然後向著土城的下方落去,沒有听見聲音,卻看見他變成了一地的碎片。
抬頭最後看了一眼遠方高高聳立在江畔的襄陽城,他毅然轉身,沿著斜坡,大步走下了土城。
從來到這里的第一天起,他就沒有想過能打破這座當年耶律敏都沒有敲開的城市。
一個月前,他開始布置撤退事宜。
撤退的路途之上,所有的接應、糧草,都已經安排妥當了。
現在,他還需要一個人斷後。
曲珍的臉色煞白。
「大將軍,這些年來,我對大遼一直忠心耿耿.」
耶律隆緒點了點頭︰「這一點,我知道,陛下知道,太後也知道,所以你才會是趙王。你兒子也仍在會是趙王!曲禾很聰明,文武雙全,將來成就,必然不可限量。」
「一個沒有了領土,也沒有了部下的趙王,在大遼,能夠生存嗎?」曲珍咽了一口唾沫,有些艱難地道。
「你們在東京的那些家產,我保證仍然會是們家的,你的家人,也會讓曲禾都帶到上京去。」耶律隆緒淡淡地道︰「我這個人,想來你也很清楚,輕易不許諾,一旦許了諾,就一定會遵守。」
曲珍咬了咬牙,「大將軍,我明白了,我會死戰到底,替大將軍爭取到足夠的撤退時間!」
耶律隆緒滿意地點點頭,拍了拍曲珍的肩膀,道︰「你也是一個聰明人,男子漢大丈夫,如果能以自己的生命,換來子孫的公候萬代,又有什麼不可以的呢!」
「我想要一個人!」曲珍站了起來。
「宋王趙瑣!」耶律隆緒笑道。
「正是!」曲珍道︰「有這個人在,我興許還能多頂幾天,不管怎麼說,這個人都曾經是大宋的天子,太上皇,襄陽那邊,不少的文臣武將都認得他!」
「給你!」耶律隆緒道︰「他存在的價值幾近于無,能讓你榨出他最後一點價值,也算是大遼養了他這許多年,他最後給付的一點報酬吧!」
曲珍站起身,這一次,他沒有向耶律隆緒行禮,而是直接轉身大步離去。
「我給你撥付了五千枚手炮,這是我所有的一半了。」背後,傳來了耶律隆緒的聲音。
曲珍腳步稍頓,然後轉身,加速離去。
給與不給,並不能改變任何的結果,只不過是能給宋軍帶來更多殺傷。
而自己,仍然還會是死路一條。
耶律隆緒拿著自己的家人為質,用家人以後的生活來要脅自己,無非就是要自己死戰到底罷了。
翌日,城外靜悄悄地與往日大不相同。
宋軍一名斥候,小心翼翼的策馬向前。
宋遼在襄陽對峙了許久,雙方沒有發生任何大規模的戰事,但斥候之間的對決,可是一點兒都不少。
在這片大約十來里的緩沖區域里,宋遼之間的斥候對決便是這段時間里這里的主旋律。
今天,斥候已經越過了雙方默認的那條中線,但是對面,卻仍然沒有看到半個敵人的影子。
遠處的那道土城,擋住了所有人的視線。
向前,再向前,幾個斥候互相看了幾眼,點了點頭,拉開了彼此之間的距離,最前面的一個,與最後頭的那一個,隔了大約數百步遠。
這樣的隊形,最大限度地保證大家不給對手一網打盡的機會。
可是沒有事,
土城越來越近了。
所謂土城,只不過是遼人這幾個月來挖土堆集起來一道土牆罷了,下頭寬,上頭窄,最高處的寬度,也就能並肩站兩個人而已。
現在都這麼近了,居然還沒有遼軍現身。
打頭的一名斥候不再猶豫,飛馬上前,從腰間解下一個錨鉤,用力拋出,帶著長長的繩子錨鉤飛了上去,然後勾在了上面,用力一扯,斥候飛身而起,兩腳交替發力,蹬在土牆之上,轉眼之間,便已經攀上了土城頂端。
他向前方看了一眼,轉過頭來,不可思議地看著下方的同伴。
「遼狗跑啦!」
他用盡全身的力氣大吼了起來。
襄陽動了起來,樊城動了起來。
遼軍全線撤退的消息傳回,王柱沒有絲毫的猶豫,立即便下達了全線追擊的命令。
自從江淮大勝的消息傳來之後,王柱就開始安排了。
之所以不在得到消息之後便出擊,粘住耶律隆緒,把這股子敵人留在襄陽,是因為王柱認為,與困獸猶斗的敵人來一場死斗,除了增加自己部下的傷亡之外,並沒有太大的好處。也許會得到許多軍功,但從底層小兵一步一步爬上來的王柱,偏生對這樣的軍功毫無興趣。
在追擊之中消滅敵人,是他更愛干的事情。
這樣的收獲也許會很小,但卻讓自家兄弟的生存率大大提高。
王柱覺得很值得。
功勞可以慢慢地撈。
首輔不是說過了嗎?這一仗之後,宋遼之間攻守易勢,以後大概率會有一段時間的僵持,然後便是大宋攻,而遼國守了。
北伐開始之後,還怕沒有功勞嘛!
哪怕因此他與巡察到這里的監察院的中丞胡杞爭吵了好幾次,王柱也是不改初衷。
胡杞覺得應當想盡一切辦法留住敵人,消滅敵人。
認為王柱怯敵,彈章連二接三地往江寧飛,
不過王柱壓根兒就不在乎。
哥可是有靠山的人。
哥的靠山可不僅僅是首輔,而是正兒八經的這大宋的主人,大宋的皇帝。
皇帝可是哥哥我一路從東京背到貴州的。
我還怕你?
這把胡杞氣得夠嗆。
本來巡察完了這里之後,他的下一站應當去益州路了,但這位就呆在這里不走了,大有不找到王柱的把柄決不離開的架式。
這一次王柱全線出擊,胡杞居然也爬上了一匹戰馬,跟著來了。
不過胡杞萬萬沒有想到,他會看到眼前這一幕。
對面阻截追軍的趙軍陣地之上,高高地立起了一座木台子,木台子上旗幟飄揚,一個人身著大宋皇帝的盛狀,端坐在上面。
上萬趙軍便圍繞著這座木台子,擺開了陣勢。
追擊的宋軍看著這一幕,都有些不知所措。
一層層地報將上去,停滯下來的宋軍,終于等來了東部行轅的大將軍王柱與監察院中丞胡杞,這兩個人,如今是襄陽這里級別最高的文武官員。
王柱眯著眼楮,看著遠處高台之上那個如同木偶泥塑一般坐在那里的老家伙。
胡杞心中百感交集,
他曾經無比崇拜過高台上的那個人,而自己一路從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官場小透明,一步一步地走到高位,都是得得益于眼前這個人的提拔。
可現在,他心目之中的偶象,卻成了這個模樣。
「這人是誰?」王柱撮著牙花子,問道。
「還能是誰?咱們大宋曾經的皇帝,太上皇!」胡杞傷感地道。
「胡說八道!」王柱冷笑︰「你是看花了心,還是豬油蒙了心?明明首輔說過,大宋的太上皇,早就死在了五國城,而遼人為了亂我大宋軍民之心,不知在那里找來了一個西貝貨冒充太上皇,這是對我大宋最極端的侮辱!」
胡杞霍然轉頭,看向王柱。
王柱板著面孔,揚起手臂招了招。
胡杞赫然看到,十數門青銅炮正被士兵們喲 喲 地推著向前而來。
「你,你」胡杞指著王柱,哆哆嗦嗦地道︰「你想要干什麼?」
王柱干笑一聲︰「還能干什麼!轟他娘地!一個冒充我大宋至尊,毀我大宋至尊名聲的東西,還要留著他過年嗎?」
不等胡杞再說什麼,王柱已經大聲下令道︰「集中火力,給我把那座台子,轟成渣渣!」
霹靂聲響,煙霧四起,那座高高的木台,在所有人的眼中,瞬息之間便變成了一地的廢墟,熊熊大火燒了起來,而在其中,有人影正在痛苦地掙扎。
看著大火之中的身影,王柱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十四年前,東京城中,皇城門口,有一個人架起了高高的柴薪,把自己付之一炬,用自己的死來控訴當時的皇帝。
那個人的妻子,聚集了所有的家人,然後一把火點燃了那個家,與皇城之間的那把火相互呼應。
就在那片熊熊的大火燃起的時候,自己背著一個兩歲的孩子,離開了東京城。
因果循環,報應不爽。
今天,自己終于也讓那個他痛恨了十幾年的昏君,也死在了大火之中。
不知荊王是如何想的,興許他是不高興的,畢竟這人是他的爹,也許是高興的,因為荊王最為痛恨的,就是賣國求榮的人。
像趙瑣這樣的人,早就該死了,活著,就是丟人現眼。
丟老趙家祖宗的臉,也丟當年皇帝的臉。
王柱覺得,自己有責任,把這個膿包戳穿。
「全軍,進攻!」炮聲剛剛消失,王柱已是拔出了黑沉沉的大刀,戟指前方︰「擋我者死!」
天鷹軍統領岳騰策馬率先沖了出去。
「擋我者死!」
無數宋軍呼嘯著向著前方沖了過去。
曲珍沒有想到對面的王柱連思考一下都沒有便直接將他們曾經的皇帝轟成了一砣渣,他原以為自己至少可以拖到天黑。如此一來,便可以給耶律隆緒爭取到至少兩天的時間。
可現在,只怕一天也懸了。
「擋住他們,後退者死!」趙軍的督戰隊們齊聲高呼,一排排的神臂弩抬起,瞄準的卻不是敵人,而是自家人的後背。
遼國軍隊的撤退速度極快,這得益于耶律隆緒的提前安排,王柱也沒有想到,對他對峙了數月的這個遼國胖子,自從到了襄陽城下之後,想得不是如何攻打城池而是在準備著跑路。
烈日之下,坐在一輛牛車上的耶律隆緒一邊擦著汗,一邊在看著一封信。
信是真定府的耶律辯機寫來的。
信的內容只有一個,耶律珍不能活著回去,如果他沒有死在江淮戰場之上,那麼耶律隆緒,就必須想辦法弄死他。
緩緩地將信撕成碎條,在手里揉成了一團,然後又被汗水給浸成了紙漿,耶律隆緒的臉色有些痛苦。
耶律珍雖然與他政見不同,但毫無疑問,他們是朋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