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頌死了。
笑死了!
在听到耶律珍江淮大敗,幾十萬遼軍及其僕從軍隊損失慘重,狼狽而逃的時候狂笑;在听到劉益國率部在登州登陸,建立起了第四戰場,密城陳天松陳氏家族聯結京東地區十數豪門大家一起舉旗反遼,迎接大宋軍隊的時候狂笑;在听到耶律隆緒快速後撤,留下斷後的曲珍以及所謂的宋王趙瑣雙雙戰死之時狂笑。
他活活地把自己給笑死了!
他的笑聲讓同時得到消息的無數遼國人憤怒之極,如果不是因為承天皇太後啟程去大名府的時候,給他留下了一隊屬珊軍親衛保護,只怕羅頌會被憤怒的遼國官員們撕成碎片,好一泄心頭之憤。
屬珊軍的成份很復雜,他們是死囚、罪犯、馬賊,被當年的耶律敏奉蕭綽之命給生生地捏合成了一支戰斗力超群的隊伍。
所以他們對于遼國也好,宋國也好,沒有任何的喜怒,他們只忠于一個人,那就是承天皇太後。
既然太後給他們的命令是保護好羅頌這個老頭子,那他們就必須完美地執行這個任務,不能讓這個老頭子被弄死了。
現在羅頌笑死了,可不是他們的錯。
所以即便是尸體,他們也還是在執行著保護的命令。
羅頌死後沒幾天,蕭綽便返回了析津府。
跟著她一起回來的,還有孫樸以及他麾下的一萬屬珊軍。
析津府立時便安靜了下來。
站在羅頌臨時寓居的小院子外,蕭綽有些哭笑不得。
因為這個老頭子雖然死了,但整個小院子,竟然是張燈結采,喜氣洋洋,剛剛來時,還隱約听到有戲班子在唱戲,當然,現在這些戲子一個個趴伏著跪在地上,瑟瑟發抖。
「老相公這是唱得那一出?」看著面前的羅家長子羅繹,蕭綽板著臉問道。「這是你的主意?老相公來不及吩咐安排這些吧?」
要是這真是羅繹整的,蕭綽不在意給他吃點苦頭。
「阿爺在生前就如此吩咐過。」羅繹正色道︰「如果前線大遼戰敗而他又死了,這是喜喪,要按喜事辦。」
蕭綽搖搖頭,走到了棺槨跟前。
點然三柱清香,舉過額頭,躬身三揖,然後將香插到了香爐當中。
羅繹也是照足了禮節,在靈旁跪謝。
「老相公曾跟我說過,要是有朝一日他死了,希望能夠歸葬老家。你這便收拾收拾,送老相公的遺體歸家吧!」
「多謝太後!」羅繹大喜過望,原本,他覺得這是一個不敢指望的事情,現在蕭綽輕飄飄地便說了出來。
對于蕭綽來說,這只不過是一句話,但對于羅頌來說,是落葉歸根,對于他羅繹一家子來說,是月兌卻樊籠,鷹翱長空,魚潛深海。
「老相公,這些年來,你幫著我管理朝政,改革官制,裁冗汰劣,你明明知道我這樣強行地把漢族契丹族往一起捏,強硬地推行高度的中央集權有著極大的隱患,你卻干得比我還要起勁;我要集聚財富提前與宋朝決戰你便幫著我橫征暴斂,惹得全大遼怨聲載道。現在,終于如你願了,我輸了!不過呢,願賭服輸,這也沒啥了不起的。」
羅繹爬起身來,道︰「太後,阿爺對于這些年在遼國做的這些事情,也與我說過一番話,不知太後想不想听!」
「當然想听听!老相公埋汰我了嗎?」
「不敢!」羅繹搖頭道︰「阿爺說,如果這一場賭斗,你贏了,那你的聲望,將會達到前所未有的頂峰,即便是遼國的開國皇帝,在你面前也要暗然失色,所以,那些隱患,也就不成其為隱患了。遼勝而宋敗,這片大陸之上,將出現一個大一統的帝國,比秦漢唐都要大的大一統的帝國。而經過這番改革,漢化的遼國,必然也會成為中華傳承的一部分。夷狄之入中華,則中華之,那他也沒有白辛苦一場。」
蕭綽眉毛一挑︰「我失敗了,則這些隱患必然會依次暴發,大遼必然會因此而搖搖欲墜,那麼宋國北伐之時,則有很大可能勢如破竹,如此,也將誕生一個超大帝國是也不是?」
「正是!」羅繹微笑道︰「不論誰勝誰敗,阿爺都不會有遺憾了。他說這些年,是他這輩子活得最充實的幾年,當然,大宋勝了,讓他的歡喜更上一層樓。」
蕭綽沉默良久,伸手提起一壺酒,一仰脖子,咕冬咕冬連喝數口,然後將酒壺摔碎在靈前,轉身大步離去。
其實,她是恨羅頌的。
這份恨意,並沒有因為歲月的流失而有所減輕。
當年,身為大宋政事堂次輔的羅頌,是有能力阻止她被送走的。
如果他強硬地要保護蕭綽的話,他就一定可以做得到。
只可惜,羅頌退讓了。
有為國的一面,但更多的,卻是為了羅綱吧!
那個時候,蕭家已經成了反賊,蕭禹夫婦慘死,蕭定蕭長卿舉起了反旗,蕭誠蕭崇文失蹤,沒有人認為蕭家還有東山再起的一天。
一個老父親為兒子的前程考慮,站在他的立場之上,並沒有錯。
但一個女子,卻因為這件事,而徹徹底底地走上了另外一條不歸路。
當年的始作俑者,沒有一個得到好下場。
崔昂被耶律敏一刀一刀地碎剮了一夜。
夏戒、陳樞這些人,自殺在宋皇出降的道路之上,哪怕他們死了,一個輔政不力致使大宋亡國的帽子,也會牢牢地扣在他們的頭上,煌煌史書,不會因為最後他們殉國就筆下留情。
而趙家父子,就更慘了。
整個皇室,被蕭綽一股腦兒地擄到了遼國,關到了五國城中,遭遇之慘,實在難以用言語描述,而趙敬趙瑣父子,身為這天下最為尊貴的幾個人之一,不但名聲盡毀,而且死得也極是不堪。
而羅頌,蕭綽也是想讓他身敗名裂的。
只不過因為羅綱的緣故,她采取的手段,更隱誨一些而已。
如果說蕭綽對于羅家的那一個還有一些溫情的話,也就只有羅綱了。
那個渾小子,是蕭綽心中最後的一點溫暖了。
現在看來,這個老人大概率是猜到了自己的心思的,不過他可能是不在乎了吧!
羅頌的靈柩是披紅掛綠,一路鑼鼓鎖吶敲敲打打的離開析津府的。
手里握著承天皇太後的令牌,還有屬珊軍的護送,一路之上,自然不會有人想著去打擾。如果不是這個人的身份特殊,再加上前線大敗,說不定沿線的官員,還要路祭一番以討好承天皇太後呢!
耶律珍在東京城外被刺殺的消息,終于傳回到了析津府。
孫淳跪倒在蕭綽的面前,面色誨暗。
耶律珍的死亡,意味著大遼的內訌將不可避免。
而他,作為校事府的最高負責人,在這件事情之中,不可避免地要承擔最大的責任。
「耶律珍當真是耶律隆緒殺得嗎?」蕭綽看起來卻很平靜。
「從各個方面的證據來看,的確是耶律隆緒做的!」孫淳道。「雖然他作了很多的掩飾,但這些掩飾反而更加地證明了這些事情,就是他做的。」
翻看著孫淳交上來的關于這件事情的報告,蕭綽嘆道︰「是不是,也都沒有關系了,因為即便耶律珍不是他殺的,但耶律成材,卻是必然死在他的手上的。」
「是的!耶律隆緒派出去的接應兵馬,在半路之上接到了他的加急軍令,全軍折返,正是因為這一道命令,使得耶律成材所帶領的一萬大軍,被白羽軍包圍而全殲!」孫淳怒道︰「太後,罪證確鑿,請下令誅耶律隆緒。」
「那家伙在大軍之中,誅得了嗎?」蕭綽笑了起來︰「這件事情,外頭知道的多嗎?」
「太後,瞞不住的,耶律珍麾下不少親近的將領,都知道了這件事情,如今,他的副將正在大名府聚集兵馬,準備替耶律珍復仇尼!」孫淳道︰「耶律隆緒別想踏入河北路半步。雖然他麾下還有數萬大軍,雖然真定府的耶律辯機手中也還有兩萬皮室軍,可是太後,只要您的旨意抵達,相信這些軍隊,必然毫無戰意,揮手之間便可破之!」
「這件事情,哪有這麼簡單呢?」蕭綽道︰「耶律隆緒的背後,還有著更強大的勢力,而耶律珍和他的部下,也從來都不是我的嫡系,所以啊,別看他們現在叫得凶,接下來大名府那邊,肯定會安靜下來的,甚至還會與耶律隆緒合兵一處。」
「怎會如此?」
「為什麼不會如此呢?」蕭綽將報告合上,放在了桉邊︰「別忘了,大遼還有皇帝啊!」
「您是說皇帝會出面?」孫淳有些不可思議︰「陛下對您可是一直孝順得很啊!」
蕭綽一笑道︰「自古皇家無親情,想來,阿賢現在已經在來析津府的路上了吧!」
孫淳臉色一變︰「這是想逼宮嗎?他們大概忘了,這里還有一萬屬珊軍,中京還有郭解的五千重騎,還有慕容兄弟統管的火器大營!太後,臣馬上派人往西北去找鎮北王!」
「鎮北王那里,不需要你去找!」蕭綽揮揮手道︰「南征是我一力發起的,現在既然失敗了,自然要有人負起責任來,這個人,也只能是我!」
「那又如何?大遼沒有太後,便再無前途!只會敗得很快!」
「這是你的看法!或者其他的人認為,沒有我,他們會做得更好!」
「想得美!」
「行了,孫淳,你先下去歇兩天吧!沒什麼大不了的,就算是真逼宮,又能奈我何呢?怎麼做,得看我的心情!」蕭綽不以為意︰「只不過我現在的確是間興索然啊!真是沒意思!」
孫淳裝著一肚子的錯愕,離開了蕭綽的寢宮。
什麼叫意興索然,沒意思啊!
在他的映象之中,太後反而是那種愈在是困境之中便愈是興奮的人。
這十幾年來,好幾次都經歷了絕大的風險,但太後卻是愈挫愈勇,最終,她的敵人,全都倒下了。
除了這一次。
不過在孫淳在看來,兩國交戰,即便是這樣的失利,也遠遠談不上就失去斗志吧!瞧瞧宋國,都城都被干沒了,現在卻又活過來了,眼看著就要咸魚翻身了呢!
大名府。
一場盛大的葬禮正在舉行。
孫淳在離開東京城的時候,帶走了耶律珍的殘軀,其實除了一個腦袋之外,已經不剩什麼了。然後派人將其送到了大名府,交給了耶律珍的兒子耶律乙辛。
耶律乙辛只能用木頭替自己的老子凋了一個身子,然後將腦袋安在了上面。
雖然披麻戴孝地跪在棺槨之前,但全身著甲腰間挎刀的他,卻又與悲傷顯得格格不入,彌漫整個場間的只有憤怒與不甘。
每一個前來吊孝的,與耶律乙辛也差不多是同樣的裝束,內著甲衣外穿孝,每一個人在靈前上一柱香之後,都會割破自己的手掌,歃血為誓,要為鎮南王報仇。
眼下,從江淮逃回來的軍隊,已經積聚了大約五萬人。
雖然與出征之時的三十萬人無法同日而語,但正如耶律珍所期盼的,在這樣的場合之下,還能成建制地逃回來的軍隊,無一不是大遼的中流砥柱,只要他們還在,那麼,大遼就一定還在。
至于其它的那些雜牌軍,僕從軍,能逃回來更好,逃不回來,也無所謂。
必竟接下來的遼國將迎來困難期,少一些吃白飯的人,也可以節省出不少的錢糧。
報仇的呼喊聲漸漸高漲,
殺死耶律隆緒的吼聲清晰可聞。
這讓隱藏在大名府內的某些人,喜出望外。
仇恨的種子,在大名府內外,正在生根發芽,茁壯成長。
直到有幾個人出現在了耶律珍的靈槨之前。
來人將一封密信遞給了耶律乙辛。
那是一份血書。
而更讓耶律乙辛震恐的是,血書的署名,竟然是大遼皇帝耶律賢。
讀完之份來自昔日好友,今日君上的以血書就的長信之後,耶律乙辛長嘆一聲,卸下了盔甲,丟掉了佩刀。
數日之後,耶律隆緒只帶了數名護衛,孤身而入大名府。
這個人的體型太過于特殊,只要他一出現,大家便都認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