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州,江陰。
古之延陵,北濱長江,東連常熟。
常州是江南要地,西南宜興與應天府、廣德州相連,西北界與揚州泰興、鎮江相望。
運河在境內橫穿,長江在北面,東南便是太湖。
而其中僅一個江陰縣,便有田一百一十三萬畝,東西相距一百四十里,南北相距七十里。年輸糧六萬余石,出銀十余萬兩,江南繁華大邑。
黃山港又通大洋,順風一日可至。
這樣的一塊江南寶地,在明末卻也是多災多難,受小冰河影響,僅崇禎朝,崇禎二年秋、冬不雨。三年,二麥莠末,菜盡傷。五年,夏旱。六年,潮沖圩岸,傷人。九月,風變,田禾若掃。七年,夏旱,麥隕,秋,大雨,損稻。十年,二麥盡,青蟲食禾。十一年,大風,損麥,秋,旱,蝗起,原野成空。十二年,旱,蝗。
十四年,旱,大蝗。
弘光元年,大旱。
在四月份時,江陰城得知北京巨變,市井有無賴,乘機生亂,三五成群,各鎮搶掠焚劫,殺人如草,接著許多奴僕、佃戶、饑民也跟著四起作亂,到處劫掠,縣令無可奈何,只能令各地鄉紳族老,動員族人,組建鄉勇自衛保境安民。
又請縣中有名望之鄉紳士人,分往各鄉,曉以利害。
典史閻應元單騎至港口,安撫平定當地暴動。
五月,福王被史可法等擁至南京即位,江陰動亂方才安定下來。
清軍南下,典史陳明遇、訓導洪厚敦,都司周瑞瓏等在之前動亂中出面平亂的眾人,召集縣中鄉紳,拜牌集議,計劃從之前平亂的各地鄉勇中募集人馬,北上勤王,然最終事議未定,不成。
轉眼間,南都亡,弘光被俘。
武進人御史劉光斗降清,多鐸命他返家鄉安撫常州各縣,招安榜文下發,各縣紛紛歸附,唯江陰沒有回復。
劉光斗派人來勸降。
知縣林之驥、參將張宿、海防程義、縣丞胡學棟、學使朱國昌、兵備馬鳴霆等畏懼清軍勢大,紛紛掛印辭去。
縣中無官,大家推主簿莫士英權署知縣事。
可莫士英轉身就命家丁悄悄帶著印信、帳冊私會劉光斗投降,得到劉贊賞後,又偷偷把衙門庫中銀兩暗暗運走獻上,並買好馬進獻阿附,在縣中開始以縣令自稱。
只是沒想到,清人卻委任了河南人方亨來任縣令,這位方亨十分年輕,卻是進士出身,帶著二十個家丁來上任,一來就要求江陰把戶籍田畝帳冊地圖獻上,送呈南京。
緊接著又頒剃發之令。
常州太守宗灝還特差滿兵四人,前來督促剃發,居住在察院之中,做威做福。
「留頭不留發,留發不留頭。」
方亨雖年紀,卻擺的好大官威。
眾鄉紳們再次齊聚,何茂、刑叔、周順、刑季、楊芳、薛永、楊起、季茂、辛榮一眾鄉耆士紳聚議,上次北京淪陷江陰暴動時,就是他們出面招募鄉勇平定暴徒。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豈能剃掉?」
「發不能剃!」
兩京淪亡,崇禎自縊、弘光被俘,這江陰的官都跑了,這些本地的士紳們卻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廟,大家無奈之下,雖勉強能接受改朝換代的事實,卻不願意剃發易服。
于是眾鄉紳齊至縣衙,請見方縣令,請求留發。
方亨是乙科進士,清軍還沒攻佔河南,他便早早的跑去投附,一路跟著多鐸來到南京,結果卻只委了個江陰縣令的小官,心頭也一直憋火,見這些江陰鄉紳還如此不听話,便破口大罵。
何茂七十多歲年紀,在鄉里也是非常有名望的,當年也是做到過四品官的,被個後生罵,于是也十分惱怒,便提著拐杖罵方亨,「你也是大明進士,如今還頭戴著烏紗帽,身穿圓領官袍,卻跑來做清朝的知縣,羞也不羞,丑也不丑?」
被指著鼻子罵,方亨更怒,只是知曉這何茂年老威望高,家族勢大,也就一時忍耐,甩袖而去。
何茂被辱,氣憤不過。
便直接坐在衙中,拄著拐杖道,「這世道真是越發不成樣子了。」
「想不到這方縣令油鹽不進,這是非要我們剃發了?」周順道。
這一群鄉紳個個功名在身,不少還是大族族長,有好幾個跟何茂一樣都曾經在朝任過官,如今一把年紀了,本來都快進棺材了,這次來見縣令,想著若是能夠保發,那也就順應時勢了。
可現在想不到,他們的臉面這麼不值錢,被一個年輕人如此侮辱。
「我听說蘇松兩府皆已恢復,沈猶龍總督蘇松駐松江、王永祚巡撫蘇松現駐昆山,還有江南提督朱武率軍在嘉湖,如今提督黃蜚、總兵吳志葵又聚兵往攻蘇州,我看這天下誰屬,還未可知。」一名鄉耆道。
「不如驅趕這姓方的,然後我們聚兵守衛江陰,待朝廷兵馬收復江南!」
何茂有些猶豫,他其實是認定這大明朝已經氣數盡了的,要不然也不會今天還跑來這衙門讓個小輩侮辱了。
「義陽王在崇明,不似中興之主。」何茂就說了這麼一句,義陽王的名聲現在在江南很差,擁立他的八總兵等,各部軍紀更差,到處搶擄百姓,向士紳大戶逼捐。他們的名聲,現在連太湖的水寇都不如。
好歹太湖上的水寇也還會奉幾分江湖規矩,就算綁票也多只是求財而已,可那義陽王的兵可不講什麼規矩。
大家平時防這些人都跟防賊一樣。
「魯王在台舉義後,積極進取,據說福建兩廣,湖廣江西等地都已經開讀詔書,上表朝賀,而沈猶龍、王永祚等也是奉了魯王之詔,受了魯王之封,我覺得魯王將中興大明。」又一名鄉耆道。
江南水鄉,交通便利,信息通暢。
這些鄉耆既是士宦名門,也往往是地方豪強地主,甚至還兼營工商,個個信息都還是比較通暢的,甚至每個家里現在都還有一支鄉勇隊伍,這是在北京淪陷後江陰暴動後鄉紳們招募組建的,到現在都沒解散,不少大戶家的隊伍甚至還很精悍,裝備也很好。
一群鄉紳們在縣衙里聊了半天,最後都覺得如今明軍北伐形勢大好,不說打回北京,起碼恢復江南是有望的。他們這些人都是本地名望,平時也是享受著大明朝給他們的各種特權,可現在清朝小小一個知縣,卻如此蔑視他們。
「秘密派人南下拜魯監國,並請沈總督、王巡撫,還有朱提督等發兵來援,我們各家出兵出餉,召集城中百姓,共守江陰,以待援兵!」
何茂在眾人中威望最高,最後一錘定音。
于是議定,各自回家。
第二天一早。
各家子弟百余便走上江陰街頭,秀才許用聚眾高呼,「頭可斷,發不可剃也!」
應者雲集,無數江陰百姓匯聚,都高呼頭可斷,發不可剃。
方亨在縣衙中聞的外面喧嘩,詢問,得知是因剃發令一事喧嘩,便不滿的道,「真是不知死活。」
他叫來縣中書吏,讓他抄錄剃發令,張貼城中各處。
書吏提筆抄寫,抄到留頭不留發,留發不留頭的時候,再抄不下去了,氣的把筆摔在地上,怒撕布告,「死則死爾!」
說罷,踹翻書桌,甩袖出衙,不干了。
方亨听到,氣的喝令家丁把書吏拿下,「給本老爺杖責四十!」
典史陳明遇等趕緊上前攔住,好言勸說,讓方亨手下留下。
「爾這些奴才,個個都該砍頭!」
陳明遇等听到這話,個個面色鐵青的甩袖辭職而去,一時衙門冷清。
那邊書吏出了衙門也加入了集會,並告之方亨準備按剃發令三日限期後,抓些典型開刀。
聞听此語,一眾秀才們大怒。
而這時何茂等也派子弟聯絡北門子弟,北門少年素好拳腳,是那種任俠少年,被何茂等說動,于是紛紛往棉襖里夾上書冊,穿在身上充當鎧甲,持刀提槍,敲鑼打鼓的匯聚起來。
季世美、季從孝,王試、何常、何泰五人為首,一路沿街而行,不斷鳴銃。
隨著銃響四起,匯聚的人越來越多,同時,從各鄉也開始陸續有人趕來,等他們到了縣衙前時,已經聚眾萬余人。
方亨在衙中堂上,嚇的瑟瑟發抖,還想讓家丁出去喝散眾人,可那二十個家丁,雖然好吃好喝供著,來了後也狐假虎威,但現在讓他們出去面對激昂萬眾,卻是一點膽也沒有的,一個個腦袋搖的跟拔浪鼓一樣,任方亨如何催,他們就是不肯出動。
偽知府的一個僕人恰來江陰送信給方亨,覺得知府的名頭能唬眾,于是自告奮勇出去,站在門口大罵眾人,還喊著要報告家主宗知府派兵來殺了這些造反之人。
季世美站在眾人前,不屑的看著這個奴隸,「狗奴好大的口氣,今日便先殺這只亂吠的狗!」
說罷,健步上前,一把擒住其拖過來,將他打倒在地。
眾少年一起圍上來,大腳亂踹,不消片刻,這偽知府的奴才便被打死在地,眾人發喊,準備趁機打進衙門里去。
莫主簿守在門口嚇的直接月兌了官袍逃路,方亨家丁們趕緊堵上門,方亨站在門後,顫抖著喊道,「大家且息怒,本縣這就給知府和江寧去信,請求免除江陰剃發,大家息怒,息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