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日袖手談心性,臨危一死報君王。
何騰蛟就屬于這種大明傳統官員,他的本質上跟史可法類似,忠誠沒的說,哪怕就算被俘,也絕不會投降,絕對慷慨激昂罵賊就義。在殘破的局面下,也能百般設法維持局面。
但是,他們卻又很傳統,比如說堅信官賊不兩立,始終保持著強烈的階級立場,再比如,始終會維持著自己出身的士紳階層,對于所謂閹黨奸黨那更是誓不兩立。
哪怕都到快亡國的時候了,還不忘記要排除異己,堅持搞黨爭。
與阮大鋮馬士英這種能變通的完全是兩類人,當然跟錢謙益這種就更沒法說。
對何騰蛟這類官員,朱以海是又愛又恨,愛的是他們的死忠,脖子硬,任你如何利誘威脅他們的立場都不會動搖,但又恨這些人脾氣死硬不知變通。朱以海把何騰蛟從湖廣召入朝中任大學士。
也確實是念他有功,但又不想他留在湖廣壞事。
可他入朝後,臭脾氣沒改過,仍然整天大談階級,大談忠奸,一直想清算馬阮等所謂奸黨、順逆等等。
在他的堅持下,這小朝廷甚至又有一股子要黨爭內斗的態勢,這讓朱以海非常的不滿。
杭州城下,已經圍城半月的朱以海還得分心,找何騰蛟談話。
白天沒空,于是安排晚上夜談。
「殿下召見?今晚?」
何騰蛟平時最瞧不慣朱以海喜歡私下單獨召見大臣奏對,甚至是還老喜歡半夜召見,一談一宿。因此經常調侃說監國又召某某睡了。
想不到,今天卻輪到他要侍寢了。
「嗯,殿下說要與何閣部好好談談。」
「白天不能談嗎?」
「殿下白天沒空。」
內務府總管杜芳笑著答道,何騰蛟面對這位內廷新貴也是無可奈何,此人本只是魯王身邊近侍老人,品階卑微,但就因忠心勤懇,如今被委為內務府總管,這個新設的內務府,幾乎管著監國的內帑錢袋,外面的定海市舶司甚至是皇商、皇莊,也都劃歸他們管。
「還請何閣部能夠提前準備,按時入見。」
「閣部最好是提前沐浴燻香,若能準備好一套睡衣是最好的。」杜芳說完走了。
留下何騰蛟在那怔怔出神,還提前沐浴燻香,還準備睡衣?
這真是要睡自己。
夜幕降臨。
杭州城外,如今各軍營寨已經修的很不錯,朱以海駐蹕于杭州城郊的一個市鎮上,羽林、千牛兩鎮團團護衛,守的跟個鐵桶似的。
何騰蛟被內侍一路領著,經過重重檢查。
城外有羽林,入城有千牛,再往內還有親勛翊三衛,最後還有千牛帶刀,又是驗腰牌又是驗魚符。
堂堂閣部大學士,那張臉還做不得數,非要拿出監國新令內務府監造的魚符。
這種仿唐朝的金魚袋金魚符,雖然確實挺增加官員的格調身份,但過一關驗一次,還是讓何騰蛟很不高興,尤其是他把自己燻的香噴噴,還抱了一套睡衣後,越發有些不耐煩。
不知道經過了多少道關卡,總算來到了監國所在的一座大宅。
朱以海在大宅書房召見。
杜芳在外面迎了何騰蛟,先領他到偏房,讓他更換睡衣,甚至還站在那目不轉楮的看著他更衣。
「杜公公莫不懷疑本閣部還會身上藏刀不成?」何騰蛟沒忍住。
「閣部經過重重查驗,身上一根針也是不可能帶到御前的,咱家也只是忠于職守,還請見諒。」
何騰蛟換上睡衣,還按要求把頭發解散,在腦後用根絲帶扎起,就這樣跟著來到書房。
「殿下,何閣部到了。」
朱以海笑著回應,「閣老請進。」
何騰蛟一進來,就看到朱以海也跟他差不多,也是一襲寬松睡衣,一看就是湖州真絲的,輕薄涼爽,頭發扎了一個團。
「閣老坐。」
屋里點著蠟燭,十分明亮,何騰蛟坐下,杜芳退出,屋里就剩下兩人,何騰蛟頓時覺得氣氛有些異樣,總感覺不太自在。
「閣部無須緊張,夜里召見,本就是想在輕松的氛圍下談事。」
屋里有一張竹榻,十分寬大,中間擺了一張幾案,一邊一個蒲團,直接跪坐著聊天。
「近段時間,閣老所上的諸奏折,還有平時所說言論,孤也有關注。」
「可是臣說錯了什麼?」
「閣老的言論,也不是說錯了,只是與如今形勢有些不太符合,大敵當前,當團結一切共同抗敵,且得是真心誠意的。就比如說我們招撫了順營等,授爵給職,不是表面做樣子,而是真的接納他們,所以荊州之戰武昌之戰,這是我大明中興恢復的關鍵戰役,而不是說要坐山觀虎斗,要坐視他們拼斗,這是不對的。」
何騰蛟卻也磊落,「殿下,臣始終認為眼下一時權宜,招撫闖賊等,但對這些人始終不能深信,必須有所防備。如今荊襄戰起,臣覺得適當的讓他們跟韃子拼斗,這是好事。先消耗一下他們,也可以看出他們是否真心歸順。如今我們在荊襄江漢之地,仍然實力有限,尤其是鞭遠莫及,若是我們把那點寶貴的力量,過早的投入進去,到時打光了,這荊襄之地可就非我所有啊。」
這些天,何騰蛟明里暗里一直在提這件事,說要讓忠貞忠武忠開忠勇幾個外鎮,讓他們跟清軍拼,拼完了朝廷再上。
既要他們用實際行動來證明自己的忠心可靠,同時也是趁機削弱他們,這樣朝廷才有可能真正有更多的話語權。
這番言論還得了不少人的支持。
引的許多人上表支持,這讓朱以海不得不召見何騰蛟跟他好好聊一聊。
「試?試什麼?人心是經不得試的,如果朝廷這般試忠貞忠武等營,那必然要試出壞事來,到時湖廣大好局面崩壞,最後苦果是誰來承擔呢?是朝廷!」
「閣部,李自成死後,偽順崩潰,順營也是群龍無主,他們夾縫之中,難圖生存,肯接受我們的招撫,固是無路可走,但我們其實一樣需要他們。湖廣如今我們還有什麼軍事力量嗎?沒有,你和堵卿原先組建的十三鎮人馬,有幾分戰力你自己非常清楚,看似好幾萬人,但真要打仗,是不行的。
王朝先,張先璧這些人,不過是小號左良玉方國安,禍害百姓厲害,打仗卻不行的。」
「湖廣戰局,還是得依靠忠貞營等,他們是骨干力量,而湖廣處于長江上游,我們想把大明的旗幟撐下來,就必須有上游牽制韃子。換句話說,假如我們這邊順利,真能收復江南,那按歷史上各個偏安江南的朝廷的所為來看,守江必守淮,守江還必守荊襄。
朱以海把一杯茶推到何騰蛟面前,「這幾個月,我們鑽了韃子一個空子,他們戰略誤判,給了我們一絲喘息機會,但是,我們都應當清醒的看到,就目前來說,韃子與我們之間,力量依然懸殊,這是不爭的事實。」
「我們集中所有力量圍杭州,但圍了這麼多天,你也看到了結果。就算我們打了杭州一個突出其不意,甚至張存仁棄城而逃,但區區一個田雄,就帶著三千綠營守杭州,我們幾萬人馬,依然狗咬刺蝟般難以下手,僅僅是城外的護城河,我們填了多少天了?」
「我們的炮比韃子多,兵比韃子多,但韃子據城而守,卻依然憑借著高大的城牆,殺傷了我們很多人。」
何騰蛟卻道,「那是殿下仁慈,不肯多傷亡將士,否則若是全力圍攻,此刻杭州只怕已經拿下了。」
「拿命去拼麼?雖然慈不掌兵,但如果按你說的去打,以我們御營如今的實力,想短期硬攻下此城,只怕得死傷上萬,就算拿下了杭州,我覺得也不值。現在我們面對韃子,更重要的是要一邊積聚實力,一邊削弱韃子的實力,而硬打堅城,用無數人命換城池,是不劃算,甚至是錯誤的。沒有了人,韃子隨時再來,我們又如何守住這城?」
「杭州會繼續圍,接下來還是會主要以土木作業為主,挖壕溝到城下,用火炮和爆破的方式,力求在少傷亡的情況下,破城。杭州現在只三千綠營,我們沒必要在這里消耗太多兵力。」
「其實我實話告訴你,現階段,我也沒有拿下杭州後就要堅守的打算。如今一切作戰,都是以掌握主動,消耗敵人為主,而不是要爭奪城池。」
何騰蛟大驚。
「杭州拿下也不守?」
「守的時候不到。」
何騰蛟沉默,他跟不上朱以海的節奏,杭州這樣的大城,而且就在紹興的對面,居然打下也不守?
可對朱以海來說,現階段主要靠主動出擊,尋找敵人空當,殲滅其兵馬為主,至于城,那是死的。說句難听的,如果舍不得非要堅守,就會落入戰略被動,韃子現在仍有戰力優勢,他們才巴不得打那種攻防決戰呢。
「不守杭州,那韃子如果來攻紹興呢?」
「韃子真來攻紹興,讓給他便是,我們可以暫時撤退,暫避鋒芒。」
「可是,可是,」何騰蛟都氣的說不出話來了。
朱以海很淡定的道,「韃子來打紹興,我們就去打南京,韃子的兵就這麼多,他集中起來進攻我們,後方就必然空虛,左不過換家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