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藏。
濤濤奔騰的楚河畔,在一片濃郁的色彩當中,一座赭黃色石山有些突兀的拔起矗立著。
石山上矗立著一座白牆紅頂的城堡,格外的突出醒目。
達延汗此時就站城下,棉甲破損沾滿血污,疲憊萬分的他卻又虎虎生威,他剛剛取得了一場大勝。
在他的率領下,和碩特騎兵以及甘丹頗章的聯軍在尼木大峽谷擊敗了以吉雪巴家族為首的地方世俗大貴族的叛亂聯軍,一路殺到了江孜堡下。
此時吉雪第巴連這座雄偉堅固的江孜堡都不守了,席卷了江孜堡里的財富和人員倉惶逃竄。
又一場勝利。
和碩特騎兵們在高呼勝利,甘丹頗章的僧兵們也在舉著長矛歡呼。
「把那些該死的叛軍首級砍下來,壘一座京觀,壘的好看一點,要永遠矗立在此,震懾那些叛逆!」達延汗心里一直憋著股火,熊熊大火。
既有自己與庶母私通被揭穿後的羞怒,更有兄弟達賚背叛他後的惱怒,也還夾著幾分拉央居然無中生有說是自己指使她毒殺父親的冤屈。
雖然經常被父親教訓,說他做事不如老六有謀,可達延對父親固始汗非常尊重,與拉央純粹就是次酒後湖涂,而且拉央不過是父親身邊一個卑賤的奴婢而已,這種事其實也算不得什麼大事。
在這邊風俗,就更不用說了,本身這邊就有貴族以奴婢招待客人侍寢的一些傳統,甚至這邊還有許多部族流傳著一女嫁幾夫,兄弟共娶一老婆等習俗。
父親怎麼可能因為這點事情就要剝奪他繼承人之位,甚至就算父親真這樣做了,他也不會毒殺父親。
這一切,定是該死的達賚陰謀操縱的,是他指使拉央毒殺了父親然後嫁禍于自己,還搶奪自己的汗位。
胸中滿是戾氣。
一群和碩特騎兵押著一長排的俘虜過來,這些都是吉雪巴等第巴家族的人馬,戰敗的他們,垂頭喪氣如同剛被閹掉的狗。
望著他們,達延汗沒有半點的憐憫,他現在只想發泄。
「將他們統統砍了,一個不留,該死的逆賊!」
甘丹頗章第巴索南饒丹從遠處走來,「這些人既然都已經降了,何必再殺,況且他們有許多也是被吉雪巴等家族強行征召起來的,也都是無辜的。」
「無辜?」達延汗不屑的吐了口痰,「不,他們沒有一個是無辜的,他們射出的弓箭拋出的石頭,全都不是無辜的,出兵以來,我麾下多少和碩特勇士戰死,那些人命是無辜的嗎?」
「殺,一個不留。」
索南饒丹苦勸,可達延汗一點面子不給。
最後索南饒丹臉色難看的離開。
達延汗看著他的背影,對著他也吐了口口水,這次出兵平亂,他組織了一萬多人,和碩特當雄四千騎兵全軍出動,而索南饒丹也傳令各地宗本派兵,以哲蚌寺等三大黃教大寺的諸寺,也各派出僧兵,他們匯聚起了約一萬五千人馬。
索南饒丹是汗廷任命的首相,那是他的臣子,但那一萬多宗兵、僧兵,卻只听索南饒丹的命令,尤其是在尼木大峽谷之戰和剛結束的江孜之戰,索南饒丹明顯有出工不出力之嫌,他親自率領和碩特騎兵反復沖鋒,索南饒丹的兵本該隨後跟上,結果遲遲不來。
就算最後上來了,也是打的很無力,這導致達延險象環生,甚至數處受傷,要不是他勇 凶悍,他麾下的和碩特騎兵也非常精銳敢戰,今天就要交待在這了。
他父親在時,對這個索南饒丹很器重,但達延汗無法容忍他對自己的這種態度。
自己才是大汗。
尤其是眼下老六跟他爭大汗的時候,越發容不得索南饒丹這種行為。
他已經在心里狠狠記下了,等這次平定了吉雪巴家族等的叛亂,回到喇薩就要把他換了。
「和碩特騎兵隨我上山進堡駐防休息,索南饒丹第巴率領其余人馬,在山下駐防。」達延汗頒下命令。
江孜,藏語意為勝利頂峰,法王府頂。
因為楚河流經這里,藏人也習慣把江孜這帶稱為年。
達延汗騎馬上山入堡,他有些討厭衛藏,不喜歡到處都是的寺院,到處都是山。他還是更喜歡天山北的大草原,焉耆上游的裕勒都斯河域的巴音布魯克大草原,那是何等風光。
還有尹犁大草原,阿勒泰草原。
他眼前這座他一點也不喜歡,甚至覺得突兀的城堡,叫江孜宗山古堡。
這座不大的山叫宗山,衛藏劃分了十三個大宗,一個大宗相當于一個縣,每個宗在宗府所在山崗上修建一座宮堡式建,此山也就稱為宗山。
這座宗山上的宮堡,集寺廟與地方政府的功能于一身,城堡就是個宮殿式的寺院,與喇薩的布宮一樣。
江孜是後藏的一個盆地,有楚河流過,農業很發達,江孜也是十三大宗之一,因為其東北不遠就是尼木大峽谷。
尼木大峽谷是前後藏的結合部,也是必經之路,還十分險要,故此江孜宗和江孜堡在前後藏的地位就很特別,尤其是軍事上更了得。雖不說跟雁門關、潼關那一樣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但也類似于雁門關後的太原、潼關後的長安了。
此城堡已經建有數百年,比日喀則宗堡還早,由于地處薩迦、後藏經亞東通往錫金、不丹兩藩屬國路上,且地沃物豐,因此向來是商旅往來的交通要道,是衛藏僅次于喇薩和日喀則的第三大重鎮。
距離喇薩五百里。
宗山城堡紅色的圍牆在山峰上一直延伸到了寺廟後山,沿牆有加固,但吉雪巴聯軍沒有選擇死守山堡,他們在尼木大峽谷伏擊攔截,被達延識破,故意將計就計,詐敗誘敵,反敗敵軍,然後乘勝打到江孜。
假意要去打日喀則,迫江孜守軍下山去救,然後半渡而擊,一路追殺到江孜城下,吉雪巴家族首領帶著敗軍直接棄城跑了。
沒有足夠的兵力,孤城而守也是守不住。
宗堡里空空蕩蕩的,但和碩特騎兵還是到處搶掠一番。
「父汗!」
達延汗長子朋素克帶著一眾台吉過來。
連續幾場大戰,眾人都有些身體疲憊,但此時卻還不敢休息,所有人都在擔憂著著一件事情,將何去何從?
尤其是如今大明天子都已經下旨喇薩,宣布剝奪他的汗位,要他入京請罪。達賚被封為青海汗,罕都在康區自稱賽音汗,老五在積石山也不听號令。
連阿里、喀什、于闐那邊的總管們,也不听他這個叔父汗王的命令。
眾叛親離。
現在連甘丹頗章索南饒丹和那些僧兵也明顯三心二意,這仗還怎麼打。
朋素克長的跟父親一樣高大威 ,年紀輕輕已經是員沙場悍將,他站在父親面前支支唔唔的開不了口。
達延這卻是已經知道他想說什麼,甚至那些台吉們想听什麼。
「我再說一次,我沒有跟老十的母親拉央有任何私情,更沒有指示她謀害大汗,」
「你們用點心想一想,為何我剛一走,大汗就被毒殺,而拉央卻立馬就被老六帶到了青海?」
「這一切不過是老六想奪取汗位之位,而弒父弒君,嫁禍于我。現在老十蹤影全無,我相信定是老六控制了老十,以此要挾拉央做出謀害大汗,然後向天子嫁禍于我的。」
這個解釋也算有幾分道理。
可改變不了現在嚴峻的現實,這四千和碩特騎兵,其實也早有幾分人心不穩了。
不管真相如何,丹津達延汗現在處境糟糕,可謂眾叛親離,既有藏地地方第巴的關系,甚至甘丹頗章也三心二意,如今和碩特諸王公們也沒人站到他這邊,就連大明天子都直接降旨罷廢他。
一人如何與整個世界斗?
「我已經派人去向鄂齊爾圖求援,他是我堂兄弟,更是衛拉特盟主,我不相信這天下沒有地方說理。」
「徹辰汗會幫我們嗎?」朋素克懷疑,畢竟皇帝都不站他們那邊。
「只要有足夠的利益,他會幫的。」
達延汗為了挽回頹勢,也算用盡一切辦法了,他派人去尹犁找堂兄弟扼魯特汗王鄂齊爾圖,請他出兵平亂,給出的條件就是把上次和碩特西征葉爾羌分到的喀什給他。
喀什噶爾包括周邊的地區,那可是一塊大肥肉,扼魯特上次瓜分到了庫車、拜城、阿克蘇、烏什等天山以南之地,喀什是相鄰的一塊更大的肥肉。
這麼大塊地方拱手相讓,鄂齊爾圖能不動心嗎?
反正現在天山南那些總管佷子們,沒有一個听他號令的,老子打下的江山,他賣了也不心疼,先保住自己再說。
甚至為了能夠讓大明天子能夠改支持他,他也派人向金聖嘆和青海那邊申訴辯解,更是願意割讓且末、于闐、和田、葉爾羌諸地給大明。
西征打下來的地,全不要了。
只要能夠保留青海衛藏康區阿里就足夠了。
眾台吉心里有了些盼頭,卻也還是沒什麼底氣。
各自散去休息。
夜晚,山下突然大亂,火光四起,喊殺震天。
達延汗驚起,「發生何事?」
事起突然,山堡里的和碩特人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值守的朋素克諾顏甚至不敢下山,吩咐關緊堡門,加強防守,凡有靠近的一律射殺。
「有可能是吉雪巴叛軍殺了回馬槍,也有可能是僧兵內訌。」朋素克對趕來查看的父親稟報。
達延汗盯著山下,滿是懷疑猜忌,「也有可能是索南饒丹假裝敵襲實則要對我們下手。」
「父汗,這是為何?」
「一切皆有可能。」達延汗天黑前見到了一個秘密訪客,帶來一個秘密情報,五世已經決定奉明天子旨意,擁立青海汗達賚了,他的使者正趕來索南饒丹軍中,隨時有變。
達延不得不防。
「看緊城堡大門,禁止山下任何人靠近,但有靠近,不管是誰,直接射殺,天亮再說。」
「父汗,萬一吉雪巴叛軍夜襲山下軍營呢?」
「不管!」達延汗吐出兩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