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進忠站在江孜城堡上,感受著夜風中飄來的濃重血腥氣,看著下面那混亂的場面,表面平靜,內心卻激蕩無比。
達延汗就站在他的旁邊,他也一直站在那里冷眼旁觀著。
「聖人一定要相信我,絕不要被達賚那逆賊給騙了,謀害我父汗的是他,我是無辜的,我對聖人一片忠心,日月可鑒。」
錢進忠的身份是錦衣衛千戶,論品級也不算低了,做為一個特殊的部門,錦衣衛的名頭就算達延汗也是早有耳聞,如今取消侍衛、儀仗職責,專注于情報偵察這塊的錦衣衛,因為專注所以更加專業。
「聖人接到汗王的申訴後,也是覺得言辭誠墾,尤其是里面列舉的一些證據也很有力,所以才會決定重新全面調查此桉,不使出現冤假錯桉。
某奉旨趕來,不僅是傳達聖旨,也不僅是听你怎麼說,還要見到更充足更有力的證據,否則口說無憑。只要可汗能夠拿出真正的證據,證明達賚才是幕後凶手,那麼聖人必然會為汗王主持公道的。」
這話讓達延汗很興奮。
雖然他覺得能把大明錦衣衛招來的最主要原因,肯定還是他向大明承諾獻出且末、于闐、和田、葉爾羌幾地的原因,回疆這幾城,絕對有份量。
「我一定會盡早把證據找出來,然後上交天使的。」達延汗總算感覺到了前方的一絲光明。
看著下面還在亂戰的人馬,達延汗此時對大明天子的怨氣去了幾分,反而更加恨上五世了。
五世居然想謀害他,然後迎老六達賚到喇薩來,太不是東西了。
「父汗,索南饒丹又在城下喊話了,我看過了,確實是他。」
「不開。」達延一口拒絕。
朋素克諾顏瞧了瞧那個年輕人,然後又望向父親,「父汗,索南饒丹說薩迦和寧瑪僧兵突然做亂,襲擊軍營,現在大營混亂,請求父汗率兵下山平息叛亂。」
「天亮再說。」達延仍然是不予理會。
朋素克有些著急了,十分不解。
可達延現在得了大明使者轉達的天子承諾,既對大明充滿憧憬,更對五世十分怨恨。
他根本就不信索南饒丹。
就算真是薩迦、寧瑪僧兵做亂,他也樂的看他們狗咬狗,等他們咬完了再說,反正尿不到一壺里,借薩迦寧瑪之手,先削他們幾刀再說。
「可萬一吉雪巴叛軍殺個回馬槍,咱們到時如何抵擋?而且,達賚也正準備從青海前來‧‧‧‧‧‧‧」
「不用說了,我自有分寸!」
錢進忠對達延道,「如今調查期間,事情沒有水出石落,我們希望各方暫時克制,若是汗王能夠相信我,我願意替汗王去吉雪巴那邊傳個話,促成你們暫時休兵。」
達延汗是樂意暫時停戰的。
現在局勢對他最不利,四面楚歌,急需要時間緩沖。
「那就拜托了!」達延汗向錢進忠俯首行禮。
‧‧‧‧‧‧
一夜混亂過去。
江孜堡下營地,已經一片狼藉,死傷無數、哀鴻遍野。
一萬余人的聯軍,已經七零八落,索南饒丹與一群親信蹲在城堡下不遠苦苦捱了一夜。
而更多的甘丹頗章士兵和三大寺僧兵、貴族兵已經潰散,昨夜突起偷襲的薩迦和寧瑪僧兵,也在天亮前退去。
只留下一副爛攤子,索南饒丹欲哭無淚。
更加雪上加霜的是,天亮時,本來之前敗逃的吉雪巴叛軍,果然聞腥而來了,最先出現的是八百騎兵。
這是吉雪巴家族的兵馬,他們當初敗退往青海,也在那邊經營了小二十年,雖然老一輩的幾大當家人物吉雪曲吉、吉雪索朗朗杰等早已經去逝,可新一代的吉雪巴當家人們,終究是忍不下那口氣。
吉雪巴益西諾布騎著戰馬,佇立楚河畔,手拿著支千里鏡打量著江孜堡和城外營地。
「果然如天使所言,這里昨夜發生了場大內訌。」
錦衣衛千戶賀永吉策馬立于他旁邊,「聖人也知曉吉雪巴家族乃是衛藏千年名門,你們家祖上那可是源自吐蕃松贊干布時的大臣,你們吉雪巴家族乃是衛藏中流砥柱,衛藏的安寧,正需要你們這些名門貴族。」
吉雪巴益西諾布一把年紀,花白的頭發,一張臉干枯的如老樹皮,他是吉雪家族的老族長,也是吉雪呼圖克圖的幼弟,吉雪第巴曲結、吉雪索朗朗杰都是他的兄長。
他是跟著兄長們見證過吉雪家族的強盛,也經歷過吉雪家族的衰敗,再到如今的復雜,這是一位戰士。
固始汗和五世食言,甚至侵奪了他們的,他們要奪回來。
「我們還是希望你們能夠跟達延汗好好談一談,如果吉雪第巴願意,我們願意居中奔走牽線,到時請後藏扎什倫布寺的四世上師來做講和人,他是聖人欽封的額爾德尼,八十多歲德高望重,說話也有份量。」
吉雪巴益西諾布仍在打量著前方城堡和營地,一夜之間,上萬人的甘丹頗章聯軍就這樣潰敗了,僅剩下城堡里和碩特幾千人了。
而幾天前,他們還被這支聯軍大敗數場,被迫連江孜堡這樣的重鎮都給放棄了。
這突然變故眼前這位錦衣衛也沒瞞他,直接道明其中緣由。
達延汗向皇帝申訴,說固始汗不是他殺的而是達賚謀害然後栽髒他,還提供了不少有力證據。
現在皇帝要全面調查此桉,為確保公平公正,希望在調查期間青藏不要交戰,等結果出來再說。
薩迦寧瑪的倒戈,使者說這是他們教派之間的恩怨,當然,吉雪巴又不是小年輕,哪還听不懂話里之話,明顯就是大明在里面謀劃的。
具體原因他一時不清楚,可肯定是有深意。
「最主要的還是要看達延汗的意思,我們只是要拿回屬于我們的東西,是他要帶兵來打我們。」吉巴第巴直言。
賀永吉拿出早就準備的停戰條件。
「就以尼木大峽谷為界,達延汗暫時管理後藏,駐日喀則城堡,僧教事務則由後藏的四世上師主持,世俗的政務民事等由達延汗統領。
吉雪第巴你移駐前藏,以前吉雪家族的宗地、莊園,仍歸還于你們所有,同時由你接任甘丹頗章第巴一職,由你暫時統領前藏的民政軍務賦稅等,而僧教事務,則由前藏的五世主持。」
「以尼木大峽谷為界,前後藏井水不犯河水,休兵停戰,互不相犯,一切等待朝廷的調查結果出來再說,如何?」
這個方案,是直接出自御前。
很老辣的一個謀劃。
本來固始汗入藏後,是把和碩特汗國一分為二,衛藏地區是實行第巴制,也就是派本地大貴族,僧侶等擔任宗本等地方官員,同時,地方第巴大貴族、寺院僧侶集團也管理著許多莊園、人口,擁有自治大權。
他其實是有意加強汗廷中央集權的,但觸踫了黃教以外其它教派和許多貴族們的利益。
而現在朱以海借固始汗之死,一開始直接表態支持達賚巴圖爾為新汗,廢黜達延汗扶立青海汗。
然後沒過多久,現在又借達延汗上表辯解的奏章,說此桉有疑點,要重新查桉,以此為由,要讓各方停戰。
不僅青海汗達賚巴圖爾得跟丹津達延汗先各自休兵,還要讓吉雪巴等衛藏叛亂的貴族等也跟達延汗停戰。
這種做法,其實就很壞。
先把水攪的很渾很渾,固始汗一死,短短時間,就讓和碩特汗國,分裂成了青海的青海汗國,康巴的康巴汗國,還有藏地的和碩特汗國,甚至西域的總管們中立,積石山的老五的不听調。
現在更借調查為名,要讓吉雪巴分治前藏,讓達延汗只統後藏,甚至進一步讓五世和四世分管前後藏的教務。
雖然這二十多年來,格魯派的事實領袖是四世,但這位年邁高僧為人較穩重,權力不大,不像年輕的五世,迫不急待的想插手世俗政務,想趁機把衛藏甚至是安多康區的大權,都集中到布宮。
格魯派名義上的教長是甘丹寺的主持,也叫甘丹赤巴,因為甘丹寺是格魯派的祖寺,甘丹赤巴也就是格魯派的法王,有宗喀巴法座繼承者的美譽,但實際上甘丹寺在黃教三大寺里,排名最後,最大的是哲蚌寺,然後色拉寺,最後才是甘丹寺。
而達賚向來是兼任哲蚌和色拉寺主持的,常任不變,而甘丹寺的主持卻是選任制,要經過達賚的認可,任期僅三年一期。
其地位遠遠不及五世這系,就連後藏的班單系實力也相差甚遠,格魯派五萬僧人,達賚系就有三萬多人,而班單系才九千。
雖說達賚管前藏,班單管後藏,其實就算在後藏地區,達賚系的僧人也遠超班系的,達系擁有的莊園、人口更是遠超班系。
班系包括扎什倫布寺所在的日喀則,經歷代歷權貴贈予的莊園,大約有五個相當于宗的大型莊園,六十八個中等莊園以及二十六處牧場,合計相當于十個宗左右地盤,九千農奴。
而達系擁有十二萬戶莊園屬民農奴。
達系在後藏就掌握著約二十個宗的地盤,這還沒算大本營的前藏,甚至連江孜這個重鎮,原來就是由達系控制的。
雙方的實力差距是非常大的,班主要勢力就是在大本營日喀則一帶。
皇帝現在借機把前後藏分開,不僅政劃分開,甚至教也分開。
這就是刻意的讓這兩大黃教首領平衡,把後藏屬于達系的寺廟、僧人,甚至是莊園、農奴、僧兵都劃給班管理。
原來固始汗辛苦建立的衛藏汗廷甘丹頗章,則要實際變成前後藏兩個地方政府。
大明的衛藏衙門,充當前後藏兩方勢力的聯絡者,甚至將來還可能是上層領導機構。
在這個計劃里,還有一個暫時沒有提的一些隱藏計劃,那就是等他們接受了眼前條件,分據前後藏後,到時大家會以調停維和的理由,要求駐軍尼木大峽谷,甚至進駐日喀則和喇薩之間的江孜堡。
至于調查結果什麼時候出,達賚和達延誰對誰錯,其實那都不重要,大明需要的是一個楔機,改變現狀的機會。
等一切安排部署到位,到時既成局面就很難再改變了。
那時吉雪巴家族將在大明支持下在喇薩建立一個汗廷,統領前藏。達廷汗只能在日喀則繼續統領他的半個和碩特,或者再兼領阿里地區。
至于青海,那仍然會是達賚的青海汗國,而康區和積石山那里,會是罕都的康巴汗國。
至于說固始汗西征參與滅葉爾羌得到的那大片南疆之地,則大部份會被大明笑納,喀什可能暫時讓給扼魯特汗國。
在整個計劃里,達延汗是最倒霉的,但大明給他留了一絲余地,這就好比溺水之人看到一根稻草都會全力抓住,他不抓住大明遞出的這根稻草,他就會立馬溺死。
抓了,接受了大明條件,雖然損失巨大,起碼還有一絲希望不是?
對達賚巴圖爾來說,大明扶持他當了青海汗,沒能當上整個和碩特的汗,那也是他得位不正,兄弟伙們不支持。
敢鬧,那就讓康區的罕都爺倆制衡他,甚至稍放松下達延汗脖子上的鎖鏈,到時達賚就會架不住低頭的。
其實朱以海的策略一點也不高明,中原王朝幾千年來,對付草原游牧部族,一直都是這老三樣,可偏偏他們就是扛不住這簡單的老三樣。
說到底,也是因為草原部族本身的體系架構不完善導致的,中原王朝別看有時經常挨打,今天匈奴人欺負我,明天柔然人揍我,後天突然人飲馬渭河,然後什麼契丹人、蒙古人、女真人一個個的沒完沒了。
但實際上,中原王朝雖然也經常被游牧民族揍,但幾千年的積澱和進化,使的中原王朝是個大一統的王朝,是中央集權的政體,挨打是有,但中原王朝能從先秦時百家爭斗,到最終秦一統天下,然後漢唐開疆拓土,大明追亡逐北,從黃河流域,到千萬平方公里的疆域,那可都是實打實打下來的。
周邊無數蠻夷,最終都被征服了,中原王朝有過亡國亡朝,但沒亡過天下,沒亡過華夏漢文明,被打倒了也能再站起來,會不斷的復興崛起。
可許多草原部族或是西南蠻夷等,可就沒這種本事了,強也忽然,亡也忽然,總難有幾世之強,比起大一統中原王朝起碼二三百年,差太遠。
本質上就是文明和制度上的差距。
蒙古其實也出了許多雄主,不管是成吉思汗還是忽必烈又或是達延汗、俺答汗等等,甚至海都、三娘子這些蒙古女中豪杰那都是不可多得的英雄人物,但終究都很難三代興盛。
體制不行。
想當年吐蕃為何突然就從個雪域部落變成了一個強大的高原帝國,究其原因就是他們跨過了最重要的一步,中央集權。
可吐蕃以後的高原,再沒有過這樣的中央集權了。
大大小小的貴族,然後加上派系繁多的教派,讓高原更加復雜,本就地理條件不算好,優良的地方就那麼幾塊,體量限制了他們的發展,如果不能走出高原,他們就永遠只能在窩里亂斗,永遠只能是菜雞,隨便外來的蒙古什麼的幾千人馬,就能把他們打的跪地求饒。
蒙古人好歹還是游牧遷移的,蒙古草原廣闊,甚至能從遼東遷移到中亞河中去,能夠不斷的流動兼並變強,但衛藏雪域高原那種特有的地形,使的他們跟康區那些土司一樣,只能在那些溝溝谷谷里稱霸一方。
朱以海利用固始汗之死,他們兄弟對汗位的爭奪,利用紅白花等教派對黃教的不滿,利用地方第巴豪強貴族等對和碩特汗廷的集權不滿,量體裁衣的推出一套組合拳。
各方勢力平衡,也就是削弱了現有的和碩特汗廷甘丹頗章以及格魯派,然後對格魯派最大的兩系平衡,前後藏分管,也是進一步的削弱格魯派當家人達系的實力,變相削弱格魯派實力。
朱以海甚至都計劃好了,萬一到時五世不識時務,非要對抗朝廷,那到時還可以把五世給送到青海或是康巴去駐守主持,放到更靠近漢地的地方,便于管控。
歷史上清朝就這樣干過。
大明並不需要跟和碩特固始汗入藏一樣,直接把原有政府干翻,可以先分治、平衡,慢慢介入。
只要大明可以左右平衡,處于超然地位,到時就能明正言順的介入,不管是駐軍還是修驛路、通商,甚至是移民,那都是水到渠成的事。
五十年不行,那就一百年,只要按著這樣的計劃推行,不出百年,肯定就大變樣了。
想當年大明開國時,雲貴都是蠻夷之地,像雲南那都是自立南詔大理等從唐朝起就月兌離中原王朝數百年了的化外之地了,貴州也都是蠻夷土司,根本沒什麼真正的實際控制。
大明直接派兵遠征雲南,滅了那里的元朝勢力後,修了一條經過貴州的驛路到雲南,然後建立衛所,屯兵移民,一條線過去,衛所堡壘鎖鏈,最終經過大明近三百年,那也是徹底的把雲貴這兩個化外蠻荒,變成了漢地兩省。
雲貴,那絕對是大明的功績,雖然緬甸、交趾用這個辦法失敗了,但起碼也還是開拓穩定了雲貴高原。
擺在吉雪第巴面前的條件太誘人了。
只要他答應,吉雪第巴就不僅是拿回原來的吉雪地區了,而是將成為前藏世俗政權的王。
當年吉雪巴家族最強盛的時候,都也僅是佔據喇薩西北一部份,而現在大明開口要讓他們執掌整個前藏。
年邁的吉雪第巴,都無法承受這誘惑,他的身體微微的顫抖著。
「吉雪巴家族永遠忠誠于大明,忠誠于聖可汗紹天皇帝,我們一切都遵從聖人的旨意!」
他做出了選擇,遵從內心,也依據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