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正是春播之時,朱以海已經過江。
他乘坐的是鄭芝龍進獻的安平號風帆戰艦,這艘擁有三十六門艦炮的雙層風帆戰艦,被朱以海命名為山東號,船舷上刷上了山東兩字,桅桿上懸上了繡有日月金龍的龍旗。
皇帝親提的北伐右路軍,水陸並進。
水師由鎮江出發, 順江而下,經靖江、崇明匯集了一些水師艦船官兵後出海。
出海後,朱以海也明顯感受到這種西式風帆戰艦,確實比大明的水師船更穩更抗風浪。大明的水師船也分為好多類,海上跑的主要還是福建船和廣東船,其中福建船更抗風浪一些, 而廣東船運輸能力強。
至于說江浙淮揚的船, 以跑內河為主, 其中跑長江的船算是較強的,而專跑運河的船,則較小,更不耐風浪。
當年沈廷揚家就是世代跑長江口到北直一帶近海的,他們家的船經過改進還不錯,但抗風浪仍遠不如福船。
而福建船跟這些西洋番的風帆船一比,又還是差距明顯,在內河上,還沒多大優勢,但一出海,就立馬顯現出來了。
不論是其武裝火力,還是其速度和穩定,都很不錯。
陪同御前的鄭芝龍、顏克英等都還詳細的為皇帝介紹著各式船只的不同之處, 對比優劣, 他們也認為夷人的船在海上確實較強, 適合跑遠航,也更適合海戰。
「那就師夷長技以制夷, 學習夷人造船之法, 我們也可以建立新的船廠,招募夷人船匠,打造這種新式的帆船。」
朱以海不覺得不如人承認有什麼可丟人的,明軍以前的水師戰斗力不行,也跟船有關,而且明軍也可以說並沒有真正建立一支海軍的思想。
鄭芝龍他們海賊出身,其作戰風格其實也不是正經路子,都是野路子,海賊嘛,最重要的就是速度快,靈活便捷,能夠方便出入沿海,隱沒島礁,所以普遍船小。船大了就不能隨意停靠了,更容易撞礁等。
鄭氏以前好幾次跟夷人大戰,打對方幾條船,往往得動用幾百條船,還得借助海灣港口、潮汐等有利條件。
大明擁有漫長的海岸線,甚至在很多方面嚴重依賴海上,比如貨幣轉向白銀後,不怎麼產銀的大明就嚴重依賴海上貿易的白銀輸入。
明末時財政危機,其中西班牙、日本等白銀輸入銳減,也一度加劇了大明的財政危機。
更別說東南興盛,更主要依靠的是海上貿易帶來的工商興。
可偏偏如此海疆大國,卻沒有一支匹配的海軍,不管是葡萄牙人還是西班牙人甚至荷蘭人,隨便一兩條武裝商船,甚至就敢跑到大明家門口來耀武揚威。
正因為缺少海軍,所以朝廷最後的海上貿易,會落到鄭芝龍這群海賊手里控制著,明明有貿易之盛,結果朝廷卻無法主掌,稅源、利潤,全都落入到了以江南士大夫和福建鄭氏海商集團手里去了。
此時御營水師的各式戰艦中,鳥船、船、福建趕繒船,廣東米艇這些較適合海戰的船,其實相比較朱以海現在乘坐的這條風帆船,都已經落後太多。而這條風帆船,只能算是西方各國海軍里的中等戰艦。
而就算是鳥船、米艇這些船,都已經是此時中國水上的強者了,連朱以海的水師里,這些船都是主力艦,更多的船還是更小一些的鳥船、米艇,甚至是船型更差一些的沙船、漕船等。
可就算如此,這支浩蕩的水師艦隊,仍然能夠碾壓此時北方的韃子。
剛入關的韃子,現在可以說根本就沒有水師。
在他們去年短暫的佔領江南後,也曾仿明朝設立了長江水師,但如今早全軍覆滅了。
「听聞韃子在登萊試圖新建一支水師!」
「韃子想跟咱們在海上比拼,那是自尋死路!」鄭芝龍很自信的道。
朱以海也覺得如此,打造一支水師可不容易,首先船就不好得,如果僅是隨便弄些商船漁船,再裝些兵,那根本就不叫水師,頂多就水上運輸大隊。
再者,水戰可是專業性很強的,尤其是在海上,潮汐、風向、洋流甚至各種地形水文天氣等,都得相當掌握,何況如今的水師可是進入了風帆戰艦時代,這一條戰艦上就是幾十門甚至上百門的大炮。
如果實力相差太大,連近身都近不了,還談何海戰。
你起碼也得有如鄭芝龍那樣的海上實力,才能在主場憑借船數、人數、地理的優勢,勉強取勝。
「听說韃子在北方到處強征船只,連運河里的漕船都不放過,白洋澱里的漁船都拖走了,又到處征召船匠等,木頭不夠,就強拆百姓房屋。
原本韃子入關後,還發旨說廢除匠戶,免除匠班銀,成為民籍,開恩匠人。可現在呢,說出去的話又不算話了,官府強征匠人去造船,說是自願受召,實際上就是強征。說按市雇佣給錢,但開出的價卻不及實際市價的一半。」
「可就算這樣,韃子各地官員還叫苦不迭,說沒法掏這筆工匠銀,因為沒錢。」戶部侍郎沈廷揚新晉戶部尚書,這次也隨駕北伐。
他家以前就是崇明搞北方海岸的豪強,崇禎末還組建船隊,往北京甚至遼東運糧餉,都搞的很不錯,在錢糧運輸這塊,沈廷揚還是很不錯的。
他還曾被朱以海授任過淮揚巡撫,短暫收復淮揚時期,也代天子巡撫管理過,對北方的情況,也比其它官員更多關注。
現在北方中原的情況,相當的壞。
戰爭導致饑荒,而江南朱以海的崛起,更是讓大量百姓南遷,戰事膠著,軍費開支巨大,更加重了中原的負擔。
「而韃子入關後,因為戰事沒停過,軍費巨大,北京虜廷府庫里同樣沒錢,」
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再能打的韃子,可沒有錢糧也沒法作戰。
至于打造水師就更難了,不過韃子不會因為沒銀子就不弄了,沒銀子那就想辦法,朝廷解決不了,那就由地方官員自己看著辦,反正任務層層下壓,必須完成。
一時間,各地官員那是八仙過海,各顯神通。
沒銀子雇佣工匠,那就強征,你是工匠就沒什麼自願不自願的,必須得去。沒銀子,那就降低工價,甚至打白條拖欠著先。
反過來,他們又向工匠重新開征匠班銀。
而有的地方,雖然沒那麼無恥,又強征工匠降低工費做匠役,又要人家交匠班銀,但他們也不是好人,他們直接把匠班銀攤入田丁,學江南官紳一體納糧,反正這銀子得想法子交上來。
打比方說某地本來雇佣工匠需要一千兩銀子,他們強征工匠,卻只給五百兩,然後他們轉過頭來開征匠班銀,卻要征兩千兩。
兩千兩銀子攤入田畝時,又還要再加征火耗等,兩千兩銀子最後變成了三千兩甚至四千兩五千兩,各級官吏層層伸手。
這樣搞自然是操蛋的。
工匠們本來改為民籍,他們是沒有為朝廷做匠役的義務了的,而轉民籍後是要正常繳地丁銀的,自然也就不可能再負擔匠班銀。
可現在韃子卻不管這套,工匠們于是慘了,被強征去造船,本來一天能賺兩分銀子,現在只給他們一分,還欠著。
大家得自帶干糧去給官府造船,實際等于完全沒了收入。
回過頭來,這匠班銀攤入田畝地丁中,這些工匠又還得繳一筆銀子。
這就是不給活路了。
本來有一技之長,總算有個謀生糊口本事,可現在這卻成了催命符,無數工匠只能想辦法逃役,比如弄斷幾根手指,或者干脆弄折只手,這下沒法干了。
可韃子卻不管這些,你要是去不了,那你就得掏銀子,由官府去請人,這不更操蛋嗎?憑什麼還要工匠去請人?
但他們就是這麼不講理,更要命的地方在于,本來被征去,正常比如一天收入兩分銀,官府只給你一分銀,就算拖欠,好歹也算是有償的。而現在官府說你出銀子,我們請人替你,結果卻要你一天出三分銀四分銀子替工。
這不是操蛋是什麼,明明白白的搶劫百姓啊。
各地為了想辦法弄錢上繳養兵、造船等,只能從百姓手里搶,沒收大明宗室、勛戚在地方上的莊園、財產不算,還沒收官田。
甚至最後還是缺錢,那就追繳明朝時拖欠的錢糧,管你欠的是大明的,反正他大清照樣要追繳以前拖欠的。
而地方士紳們說他們有優免權,可韃子直接說你那是前朝的特權本朝沒有,本朝現在搞官紳一體納糧當差,別說你是什麼秀才舉人,就算你是進士甚至是官員,也不行。
必須得一體納糧,還得往前清查追繳十年。
「韃子現在山東河南淮南等地追繳,還特意下了一道嚴令,如果不能把十年的欠繳都補清,就要剝奪他們的功名。」
「山東有一個進士,還曾是會試第三名的探花,韃子官員追繳十年欠繳,那探花本來也都繳了,甚至最後連本該優免的額也都補繳了,可韃子卻還要加征大量的火耗等,甚至官吏還明著索要額外的好處,
那探花大怒,上書北京告狀。
可北京虜廷批復,卻是命令他立即繳清所有積欠,包括火耗。
這探花無奈之下,只好變賣家產,把開出來的錢糧全都繳了,還被那些官吏乘機又豪奪,便宜買下他許多產業。
可這還沒算完,那探花明明破家把正賦攤派加征全都繳了,十年的都清了,火耗也給了,甚至一些陋規也交了。
但最後山東巡撫卻恨他向北京告狀,于是最後授意下面知府報告時,說他故意少繳一錢。
然後那巡撫批復,說此人故意對抗朝廷,因此將他捉拿下獄,最後以通敵謀逆罪斬首,全家發配寧古塔給披甲人為奴,沒收所有財產。」
「據說到現在為止,韃子在河南山東淮南三地,短短半年時間,已經革除了一萬多士紳的功名,就因為他們沒能按時清繳十年的積欠地丁、火耗等。」
「中原百姓水深火熱,原來那些投降歸附韃虜的土豪劣紳,如今也是悔不當初,人人都翹首相盼,盼陛下能夠早日打回中原,收復失地,驅除那些韃子呢。」
朱以海听到這里,沒有絲毫的覺得他們可憐,反而有幾分想笑。
這些人啊,尤其是那些士紳,他們以前在大明朝太享受了,
可韃子南侵時大多數人卻主動迎降韃子,甚至對那些堅持抗虜的義士們抱以嘲諷,覺得是瞎折騰,不識時務。
可如今自己落的如此下場,怪誰呢?
不過韃子現在自食其言,不僅完全收回了剛入關時頒下的所謂種種‘仁政’,還如此壓迫百姓,看的出他們確實很窮困,已經不擇手段了。
這是個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