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了。
濟南城里的兵將卻都十分恐慌,初冬的雨,本來給久旱干燥的天帶來濕潤,但現在卻只帶來恐慌。
「這雨越下越大了!」
城東。
數名綠營將領湊在一起喝酒,看著雨越落越大,幾人臉上都帶著愁色。
「雨這麼大,明軍要是一決堤,那濟南真要被淹了。」
「貝子還不肯撤嗎?」
副將楊捷冷哼了一聲,「撤,他往哪撤,龜縮在這濟南城里,好歹還有城池,起碼還有些糧,這要是一撤,人馬四散,他能跑多遠?不出一日,腦袋就得被提回來,然後縫在不知豬狗還是馬驢身上,他敢嗎?」
「那他就要拉咱們一起送死?」
楊捷是山東綠營副將,他祖籍揚州,後來祖上在明初以軍功授遼東後屯衛指揮使,世襲,遂定居遼東,楊捷在明末原只是關寧軍將,後來降清入關,為山西巡撫馬國柱的撫標中軍,游擊餃。隨馬國柱討平了一些山西賊寇,很是賣力。
馬國柱隨後升山西總督,他也跟著升為督標中軍,參將餃。馬國柱遷江南河南江西總督,楊捷留守宣大,升副將。
老上司馬國柱在江南敗死,他倒算是躲過一劫,去年,他奉旨率宣化、大同三千綠營南下山東,加青州總兵,半個山東丟失後,被降為副總兵。
此時城中綠營,倒有三千是他從宣化大同帶來的。
「博和托他們呆在滿城里,還能吃香喝辣,咱們守在這外城,弟兄們卻只能天天喝粥,說是援兵將到,援兵將到,什麼時候援兵能到,我看根本到不了。」滿口不滿的是游擊李璉。
「明軍兵多炮利,援兵來了,我估計也難解圍,說不定反而要搭進來。」參將張韜也很是悲觀。
楊捷望向一直沒說話的一個年輕人。
眾人都是武將批甲,唯這年輕人卻是一襲袍儒。
「姚兄以為?」
身為副將的楊捷對這個書生卻很客氣。
「某夜觀天象,發現東南紫徽星芒大盛,紫氣東聚,牛斗沖天狼,斗柄東指。某推測此乃紫氣東來,聖君降臨之象也。
諸位覺得,對應如今天下形勢,這指的是什麼?」
游擊黃大來道,「這定是指南朝大帝也,看來大明氣數未絕,還將在大帝帶領下重振中興,再啟輝煌。
咱們不能逆天而行啊!」
楊捷世襲武官出身,書讀的不多,但對于這套天命星象的玩意卻信之不疑。
而且他對眼前這年輕人也很信任,這位雖然年輕,但力大無比,能持十二力強弓,百步之外射穿札甲。
不僅武藝了得,而且還是個讀書人,家鄉紹興會稽,十三歲就中了秀才,如果不是意外,說不定如今也跟南朝里的鄭遵謙、黃宗羲、顧炎武、華夏等這些有名的江南士子們一樣成了南朝大臣了。
清軍南下,弘光棄南京而逃,在南京的他便避往通州暫住,結果當地的孫姓豪紳主動投降清軍,狐假虎威,還欺迫到外鄉人姚啟聖的頭上,想奪他的財產。
姚啟聖一怒之下,跑到清軍大營,稱願以家財助軍,並為大清效力,還自言十三歲中秀才,曾在南京坐監,原為大清效犬馬之勞。此時清軍剛南下,派招降使到處招降納叛,對于這個年輕俊秀如此主動歸附,還是個有名的才子,于是欣然接納。
當然,最主要的是他願意獻一大筆財產。
于是便答應姚啟聖請求,授他署通州知州,讓他回去招撫通州官吏,並征收稅賦錢糧供軍。
姚啟聖于是帶著清軍的任務,還借了幾個清軍回到通州,直接把欺負他的那孫豪紳給抓了起來,說他密謀反抗,將他處死,並抄沒其家產交給跟來的清兵上繳。
做完這事後,姚啟聖大仇得報,然後就半夜消失了。
原來他並不是真要降清,只是恨那姓孫的豪強做了漢奸還優勢欺人,于是跑去清軍大營假稱投降,並說自願進獻家財充軍,又願意聯絡通州官民歸附等,成功騙得貪婪的清軍信任,借了韃子兵回去,以通州知州的官威,殺了那個漢奸,報完仇就掛冠而去了。
姚啟聖本來報了仇後準備南下回老家的。
結果半路遇到亂兵搶擄民女,姚啟聖的妻子也是個俠女,尤其是武藝了得,力能舉起大石臼,她路見不平拔刀相救,姚啟聖只好一起出手,殺死了那兩個亂兵。
事後發現這兩兵是大將方國安部下,又听聞方國安馬士英等到了紹興,姚啟聖于是只好又避往蘇州。
藏匿了一段時間後,發現也沒人追捕,便轉而開始做生意,只是世道亂,這買賣也不好做,最後倒是被楊捷征為了幕僚,當上了紹興師爺。
雖是私人幕僚,但楊捷對姚啟聖是真不錯,之前姚啟聖肯接受楊捷的招募,其實也是因為他做買賣結果遇上當兵的搶劫,而楊捷出面幫了他,事後邀請他做幕僚,姚啟聖也就答應了。
楊捷手下有三千宣大兵,李璉、黃大來、張韜、陳洪謐等一群心月復將領也對他很是忠心,以他馬首是瞻。
楊捷對姚啟聖很尊敬,以他為謀主,事事與他商議。
「原以為這大明爛透了沒的救了,天下要改朝換代,咱們這些當兵的也就順應時勢,可誰知道這如今是這個樣子。」
楊捷感慨著。
「大哥,這世道如此,咱們不過是些當兵的,自然是順應時勢。」
「博和托不識時務,那是因為他是韃子,他沒的選擇,可咱們有的選擇啊。」
「姚兄?」楊捷問姚啟聖。
姚啟聖很年輕,二十多歲,卻是個膽大的人,看他在通州那一手就知道是個膽大心細之人。
他打量著這些綠營將領。
心中有數。
「如今既是危機,卻也是危中存生機,甚至存著富貴,且機會難得,就看大家能不能抓住了。」
「請姚兄賜教。」
「楊將軍等手底下有三千宣大兵,眼下濟南危在旦夕,相信這三千弟兄們也不願意留在這跟博和托他們一起等死吧?
而以將軍帶兵之威,將士們也向來听從,何不率此三千甲士,一舉攻入滿城,斬了博和托、佟養甲、張儒秀這些旗人,然後以濟南城向紹天大帝請降歸附?
到時不僅無罪,還是大功一件。
如今南明勢振,要不了多久,肯定能還于北京舊都,那時不僅能再興大明,甚至還必然會打到建州,再次犁庭掃穴的,所以越早歸附,才越好。」
「而且得快,眼下這濟南城就如同是一座即將噴發的火山,城里滿蒙漢等兵勇萬余,想投降的估計不少,可別讓人捷足先登了。」
姚啟聖的話,讓楊捷心中有了決斷。
而李璉諸游擊、參將等心月復部將們,也都趕緊勸說楊捷趕緊動手。
「時間緊迫,還請大哥早下決斷!」
楊捷向姚啟聖拱手,「還請姚兄給我們做個謀劃,我等好依計而行,拜托了。」
雨越下越大。
距離明軍最後通牒的時間也越來越近,整個濟南城中的氣氛也越來越緊張。
不在沉默中滅亡,就在沉默中爆發。
在明軍放水淹城限期的前一個夜晚。
半夜時,城中突然亂起。
很快整個濟南城亂作一團。
副將楊捷帶麾下宣大綠營兵突襲內城,姚啟聖則帶著一群人冒充其它綠營攻擊北門把守滿兵,並派人在城中各處大聲吶喊,洪水來了。
一時間,本就極為緊張的濟南城中軍民,瞬間慌亂,大家到處亂跑,試圖逃離濟南。
都知道北門外沒兵圍著,大家都往北門來。
而有姚啟聖帶頭攻擊北門把守清軍後,其它趕來逃命的綠營、鄉勇、百姓等見狀,也是在雨夜里向著守軍攻擊。
猶如積蓄已久的洪水,水位早已經極高。
此時一個洪峰巨浪拍來,堤壩終于再也攔截不住。
勇武的巴牙喇也擋不住這凶 的圍攻,一個接一個倒下。
北門終于被打開,無數人逃出城去。
而楊捷卻帶著宣大兵強攻滿城,這些宣大兵原就是大明邊軍,戰斗力還是可以的,之前抽調南下山東,也都抽的精銳。
此時在楊捷等的鼓動下,大家也都拼死一戰,求生、求富貴!
一邊突襲 攻,一邊大聲吶喊,大水入城了,北門破了。
大雨磅礡。
暗夜更增添了混亂。
滿城其實是以原德王府為基礎擴建的,里面住著許多滿人家卷,卻是由八旗蒙古人為主把守著。
在混亂中,一些八旗蒙古兵明顯也動搖了。
越來越多的蒙古兵開始棄防逃跑,他們早想離開了,只是博和托不許,現在亂起,便再無猶豫。
楊捷手持大刀,終于沖入了內城。
「殺一個韃子,賞銀十兩,擒殺博和托、佟養甲、張儒秀者,官升三級,賞銀千兩!」
「殺啊!」
城外,明軍發現城中亂起,卻只是全軍戒備,並沒有靠近濟南城,連網開一面的北城,也仍然放開著那面缺口。
思路客
雨下了一夜。
濟南也亂了一夜。
天明,雨歇,濟南城也終于靜了下來。
姚啟聖一襲白袍,單人匹馬手舉一面白旗,出城來到明營前請降。
那面白旗有些特別,上面綁著三個首級,分別是和碩貝子、德州八旗駐防副都統博和托,山東提督、兵部侍郎佟養甲,以及山東巡撫、兵部左侍郎兼都察院右僉都御史張儒秀。
三人腦後的金錢尾鼠系在白旗桿上,雙目圓睜,死不瞑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