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州,昆山。
郊外顧氏莊園中,一個目雙生瞳的青年看著眼前的契約,猶豫許久,終究還是長嘆一聲提筆在上面落下自己名字。
「顧炎武。」
名字一簽,手印一按,八百畝祖田便從此以後典押給同鄉富豪葉方恆了。
「顧絳兄,你若不願意典押給我不賣便是,又何必這般?」
葉方恆也是昆山大族,還已是舉人之身,比起數次鄉試落第的秀才顧絳可謂是人生得意,葉家這些年生意興隆,財源廣進,手中有錢到處放貸買地。相比之下,顧絳的人生卻十分不順。
「國家敗壞,家道中落,從今日起,某便改名炎武了。」
「是嗎?可你在這典押契約上換名字,是不是有不認賬的嫌疑?」葉方恆揮著折扇輕笑,葉家財大勢粗,向來橫行鄉里,清軍南下以後,更是積極投附。
顧絳改名炎武,是表示他對南宋愛國志士王炎午的仰慕。
「我名雖改,但這手印不也按了麼,顧某行事磊落,既然把祖田典押給你,又豈會賴賬。若是方舉人不願意借,那就算了。」
「願意,當然願意。」葉方恆一听馬上笑吟吟的收起了典押契約,葉顧兩家同在昆山為大族,不過葉家的底蘊可比顧家差多了。
昆山顧氏在五代時由吳郡遷居滁州,南宋時再遷海門,後遷居昆山,至今五百余年了,顧家書香門第,顧炎武的高祖曾祖祖父三輩,出過四個進士。
不過到顧炎武父親時,家道開始中落,他父親是個國子監生,生子五人。顧炎武一生下來就被過繼到了繼嗣父顧吉同家撫養,他從小受繼嗣祖影響很大,繼嗣祖也是個監生,但博學多聞,關懷天下事,喜歡讀報,經常讓顧炎武抄寫報紙,在他小時又監督他讀史記等經史文章。
嗣母王氏,太學生之女,也是知書達禮的小姐,只是尚未正式過門,未婚夫婿顧吉同就病逝了,後來仍然嫁入顧家,顧炎武剛出生便是由這位寡嗣母一手撫養帶大的。
據說王氏對公婆照料有加,對嗣子也是視如已出,婆婆病重,王氏甚至按偏方割下自己一指為婆婆做引熬藥,留下王氏斷指療傷的故事,因此朝廷還給她立了貞孝牌坊。
顧炎武目生雙瞳,能一目十行,年輕時甚至還感染過天花差點死掉,不過也許是因為從小讀雜書較多,雖然他才學斐然,但科舉場上卻並不得意,雖早早考中秀才,並加入了江南著名的復社,但在鄉試場上屢試不第。
從十四歲到二十七歲,他一直在庫學苦讀,就為考中舉人,可整整十四年苦讀都沒結果,在崇禎十二年的科舉鄉試再次落第中,他感于時事艱難,內有流賊四起,外有建虜入侵,決定不再參加科舉考試,轉而開始著述編書。
只是兩年後嗣祖父病逝後,從叔季皋從兄仲隅父子,卻挑起紛爭,要爭奪家產,想把他這個從小過繼來的嗣子趕回去。
家產官司一打數年,顧炎武疲于應付,偏偏時局動蕩,賦瑤蝟集,攤派不斷,水旱災荒,田地多蕪,叔父還故意唆使他的家僕世奴背叛,爭奪家產,引的家中難安。
在去年,弘光南京建號後,身為復社黨人的顧炎武被征召為兵部司務,顧炎武厭倦家族爭斗,有意前往南京,投身軍國,報效國家。滿腔熱情的上疏乙酉四論,為朝廷出謀劃策,他取道鎮江前往南京任職,結果還沒到南京,弘光已經棄京出逃,隨之清軍佔領。
顧炎武也只得返回鄉中,可清軍鐵蹄繼續南下。
這段時間,顧炎武一直在與好友歸莊等謀劃著,近日終于下定了一個決心,要聯絡義士舉義起兵。
促使他們要起義的還是從南邊傳來的許多好消息,特別是好友黃宗羲給他寫來的信,讓他看後萬分激動。
浙東出了一個魯監國,年輕有為更有擔當,居然在短短時間里,已經做出很大聲勢,甚至都已經渡海北伐。
顧炎武決定聯合吳地志士舉旗響應,配合魯監國北伐收復江南。
他再次回到鄉里,毅然決定把嗣祖留給他的八百畝祖田典賣,籌錢為餉,準備起義。
「拿銀子吧!」
顧炎武望著被收入葉方恆懷里的契約,面無表情,他知道葉方恆早就圖謀他家的田產了,江南蘇松之地,人多地少,田地是非常難得的,甚至早就形成了一地二主的局面,有田骨田皮之分,田骨就是田地產權,而田皮則是租佃權,租佃權是可以轉讓的。
有錢的地主大戶,想要買田是非常不易的,不到萬不得已,誰願意把這祖田出賣,尤其是大片的祖田就更難了。
顧家內斗,家產官司打了好幾年,不知道多少地主豪強一直在盯著,就想趁機咬上一口,顧炎武主動提出典押祖田八百畝,雖不是直接賣,只是典押,但對于葉方恆來說,這仍然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在他看來,顧炎武就是個讀書讀傻的家伙,雖說在復社中挺有名,但那又如何?爭產官司還不是打了幾年都不得結果,顧炎武又沒有什麼生發本事,眼下坐吃山空,攤上官司更是無底洞。
這田只要抵押出來了,就不可能再讓他有機會再贖回去。
顧炎武此時根本無心再去想這祖田的事,他現在想的是更大的事情。
拿到了銀子後,他便立馬回家。谷
先去見了嗣母王氏。
「國家有難,匹夫有責,浙東魯王即位監國,如今不僅穩定浙東,而且已經親提王師揮兵北伐,已入嘉興。兒與好友歸莊、吳其沆決定響應,我們要聯合原昆山令楊永言、原勛陽巡撫王永祚一起舉兵起義響應。」
「兒不能再侍奉母親大人膝下,不孝。」
「兒今日把家中祖田八百畝典押給了葉方恆,愧對先祖。」
王氏手捧著一本資政通鑒,听完兒子的話很平靜的道,「你之前決定去南京任職時,我便明白你救國之心,現在你要賣祖田招募義軍抗虜,我依然還是全力支持你,你不用管我,我自會照顧好自己的。」
「兒已經安排好僕從送母親先去常熟郊外的莊子居住。」
他又拿出一些銀子給王氏。
「銀子你留著干大事,我去常熟那邊莊子上可以自己種菜織布自用,也花銷不了什麼,你自己照顧好自己。」
顧炎武落淚,「兒不孝,也許此去再不能回來侍奉了。」
王氏拍了拍他的手,「我即使是一個婦人,卻也身受國恩,你是大明的臣子,莫辜負世代國恩浩蕩,不要忘記先祖的遺訓,假如你不幸犧牲,那麼我會絕食殉國,地下相會。」
「母親!」顧炎武听了這話,心情復雜。
「去吧,那只是最壞的情況,但未必會最壞,你說的那位魯監國,說不定很快就能北伐到來,收復江南呢。」
「嗯!一定會的。」顧炎武咬牙道。
告別嗣母後,顧炎武便帶著銀子趕去見了好友歸莊和吳其沆,這二人都是復社好友,志氣相投,尤其是歸奇,曾經一起同窗十余載,當時被並稱歸奇顧怪。
「這是五千兩銀子。」
顧炎武見面便指著僕人搬進來的幾箱銀子道。
歸莊和吳其沆則笑指屋中一角,「我們的銀子早一步到了。」
顧炎武道,「葉方恆故意壓價,還想要我絕賣,我最後以活賣以每畝六兩多點的銀子,八百畝只賣了五千畝。」
「這個狗日的。」歸莊忍不住爆粗口。
江南的地是很貴的,哪怕現在動蕩之時,但江南畢竟還是受影響相對較小點,江南田地買賣還有個特色,就是手續和地權都復雜,比如有活賣也有絕賣,甚至賣過後還能再找價的。
有的還能找好幾次價,就是本來都賣了,甚至是絕賣,且立契約的,但過幾年,原田主還能再要求找價,就是補償差價,甚至不止補一次,原因不是江南的地比較受歡迎。
甚至到如今,實際上早形成了從活賣到絕賣中間,需要經過多次找價的鄉例風俗,被視為是地主的正當權益。地主甚至還能先賣田皮再賣田骨,反正在江南田地買賣很復雜,甚至地主還不能剝奪佃戶的租佃權,于是田皮也能買賣。
不過江南田地官司也就打的多,這種官司又容易導致官吏地主勾結,各個環節都得打點,都得衙門有人。
顧炎武的八百畝地現在是活賣,就是還可以贖回,若到期沒錢贖回則可絕賣,也可以再要求找價,但顧炎武現在顧不得這些了。
八百畝地的市價就算活賣也不止這五千兩銀子,但也不在意了。
「楊公有回復嗎,王公願意出來領導大家嗎?」顧炎武問。
三人雖然是這次起義的首謀,但畢竟身份不高,他們聯絡了原昆山縣令,又希望能夠勸說曾任過勛陽巡撫的王永祚出來領導大家,畢竟王致仕鄉紳,曾任巡撫,肯站出來領導義軍,絕對效果更好。
「楊公已經送來了五千兩銀子,說正在聯絡同仁志士,還說王公也已經同意起來領導義軍,他們還說先拿下昆山,再奪蘇州,到時再南下收復杭州,聯合浙東。」
顧炎武听了大為振奮,「太好了。」
「顧兄,太沖兄有沒有新的信來?魯監國率領的北伐軍到哪了,有沒有什麼好消息?」
「有,我剛剛收到一個天大的好消息,包你們听了要拍掌叫好,大聲喝彩!」
「什麼天大的好消息,趕緊說來!」歸莊和吳其沆听了急忙催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