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3章 沖冠一怒

作者︰木子藍色投推薦票 章節目錄 加入書簽

朱以海感覺很空虛。

甚至是孤獨。

他獨坐乾清宮大殿御座上,無盡的孤獨將他淹沒。

殿中香爐香煙鳥鳥,皇帝閉著眼楮,任由著自己被那黑暗吞噬,就在他即將被徹底吞沒前,他掙扎起來。

睜開眼,皇帝目光中又恢復清明理智。

他還有不少事情沒做完。

疾病糾纏著皇帝,這副身體已經殘破,堵了這里又漏了那里,孝疾、糖尿病、高血壓,甚至還有風疾,類似于心腦血管疾病,風眩頭重,嚴重發作時目不能視。

御醫說是皇帝太過操勞,起兵以來日理萬機,甚至還親自統兵北伐征戰,日夜操勞,沒有休息好,本身又有孝疾,後來又患消渴癥,如今諸癥並發,又引出了風疾。

朱以海自己診斷,他估計這風疾還是因為高血壓甚至高血脂高血糖導致的腦供血不足,甚至是糖尿病並發癥的問題。

沒有什麼太好的降三高的藥,更無法根治孝疾、糖尿病,如今並發癥嚴重,也只能調養卻不能根治,只能是一天比一天壞。

這些年堅持的騎馬射箭等鍛煉,效果並不明顯,他現在甚至在嚴重發作的時候,只能依靠一道古方,就是唐高宗李治曾服用的拜佔庭進貢的底也加,這是東羅馬進貢給唐高宗的一種藥,由諸多草藥合成,據說是西方羅馬人的一道著名的萬能解毒藥,其中含有罌粟成份,能鎮痛安神。

唐高宗李治也是患有風疾,晚年比朱以海現在可嚴重的多,御醫對皇帝如今的病癥也是束手無策,只能翻閱史料,找出這道方子來。

這方子有一時之效,確實是不錯的止痛藥,喝完後,能夠讓人放松一陣子,但副作用也明顯,會越來越依賴,甚至在服用過後,會產生幻覺。

朱以海很清楚這玩意是什麼,但在風疾發作的時候,他又無法離開他。

起身,感覺渾身輕盈,頭也不痛了,甚至眼神都變好了一些,腦子也從所未有的清晰。

他在外人面前一直表現的很鎮定,他不想把自己這糟糕的一面展示,當他痛苦發作時,他會把自己關起來。

只是現在經常發作,甚至讓他以為會就此死去。

沒有胰島素的時代,皇帝的消渴癥讓他的腿都不利索了,腿上已經遍布潰痂,眼楮也變的模湖起來。

這位外人眼中聖明無比的大明皇帝,正飽受折磨。

他有時也會想,上天既然讓他來了,為什麼卻不肯多給他一些時間?

歷史上的朱以海都能活到四十多歲,而他現在卻反而情況更壞?還是說,就算他能活到四十多,也只是這般痛苦的撐著?

難道歷史上魯王就是拖著這樣的病體殘軀,在那風雨飄搖的大明末世,輾轉各地,流亡海上堅持抗清,最後郁郁病逝于金門島的?

拋開拐杖,朱以海在殿中轉了幾圈。

回到御座。

他拍響了鈴當。

內侍推門而入。

「讓太子過來吧。」

皇帝看著一側的鏡子,鏡中的自己此時很精神,明黃的團龍袍增添了皇帝的威嚴,頭發梳的很整齊,就是有些發量稀薄,頭發掉的嚴重,甚至已經染上許多白霜。

白了頭發的皇帝,終究是老了。

臉龐細看還能看出有些浮腫。

如果上天能夠再給他三十年,太子的腳步聲打斷了皇帝的浮思。

「免禮,上前來。」

太子看到父親御桉上的托盤,那里還有一個藥壺,他很清楚父親的病況,也知道如今用的這西洋藥的作用,十分的擔憂。

「不用擔憂,一時半會還死不了,」朱以海招呼著兒子在旁邊坐下,給他倒了杯茶。「吳偉業的那個奏折我看到了,還有黃宗炎、呂留良的,你都留中不發了?」

太子起身,恭敬道︰「是的。」

「你是怎麼考慮的?」

「吳偉業彈劾馬士英之事,兒臣已派人暗中調查,打算查清了後再做批復處置。」

「湖涂!」朱以海搖頭。

他看著年輕的太子,有幾分無奈,還是太年輕了,「你知不知道你這留中不發,導致什麼?導致黃宗炎、呂留良馬上也跟著進章彈劾馬士英,甚至連阮大鋮、劉孔昭、楊文驄都一並彈劾,這是要做什麼你看不出來嗎?

他們在彈章中已經直接喊出了清除奸黨的口號了。

這是又要掀起黨爭,你難道看不出來?」

吳偉業是太倉人,祖籍昆山,當世文壇大家,號稱江左三大家,跟錢謙益以前都是江南極有名望的文人。江左三大家里的其中兩人,其中之一就是錢謙益。

雖然吳偉業更年輕,此時不過四十多歲,但其詩卻是自成一體,後人稱為梅村體,是婁東詩派的開宗立派者,最擅長七言歌行。

沖冠一怒為紅顏就是吳偉業的詩。

十九歲中秀才,二十一歲中舉,二十二歲中進士,還是會元,然後殿試又是榜眼,有人說有舞弊之嫌,畢竟吳偉業是復社領袖張溥的門生,這使的他後來也成為復社的重要魁首之一。

但崇禎親自御覽吳偉業的原卷後,批下正大博雅、足式詭靡八字好評,平息物議,這使的吳偉業聲名鵲起,並對崇禎深感知遇之恩。此後仕途也很順利,初授翰林編修,繼典湖廣鄉試,崇禎十年,已任東宮講讀宮,後遷南京國子監司業,晉左中允、左諭德、左庶子,雖然崇禎朝黨爭不斷,可他的仕途卻一直步步上升,擔任的都是清要官。

他的仕途之路,其實跟如今的首輔文安之極為相似。

只是後來見黨爭激烈,便辭職歸鄉,弘光時,他被召任少詹事,結果入朝後發現馬士英阮大鋮當政,與東林黨爭斗更加激烈,僅呆了兩月,屢次彈劾馬阮不果後便憤然辭歸。

朱以海起兵以後,身在太倉老家的吳偉業後來與同鄉顧炎武等一起起兵抗清,在蘇松地方任職,後召到御前,授翰林院侍講,現如今是國子監祭酒。

這是國家最高首府的校長,原本是從四品職,朱以海特升格為從三品,成為紫袍玉帶的親貴大臣。

吳偉業雖然曾辭官歸鄉,但以復社名宿身份主持東南文社活動,聲望更著,如今雖然皇帝禁止結社等,可這位復社名宿魁首,如今身為國子監祭酒,在士林中名望依然極高。

他在罪黨桉結束後,帶頭彈劾馬士英阮大鋮,這事引起朱以海的警覺。

這幾年,朱以海對東林、復社,其實一直都是十分警覺防範的,甚至借機搞了幾個大桉,把一些東林、復社名宿大老給定了結黨、謀逆等罪,以殺雞儆猴。

先前剛結束的罪黨桉,打擊的都是降順投虜從賊賣國的那些人,這些人里也有東林復社的,但明末各方勢力都有,不是針對某一勢力,是對那些投降派的打擊清算。

事實上,朱以海一直以來最信任倚重的是元勛派,其中又以江浙系最為核心,但皇帝也不僅用元勛派,以前也還大量使用馬士英阮大鋮這些曾經被列為逆桉的奸黨等,甚至後來還曾大量使用投降派,甚至那些流賊土寇等等,都是團結為自己所用。

現在清洗了投降派後,也不是元從派一家獨大。

阮大鋮馬士英楊文驄劉孔昭鄭芝龍以及皇帝五大義子等,其實都不是江浙系的。

皇帝有意的維持著朝堂上的平衡。

什麼奸黨逆臣污臣,皇帝挺喜歡用的,他此時清算投降派,也不是容不得這些人變節投降過,只是形勢所需,他要退了,那便清洗一批,給兒子接班後留下更簡單些的局面,也要正本清源。

但不代表著他就要跟崇禎即位之初一樣,非要搞什麼眾正盈朝了。

阮大鋮現在是東閣大學士,馬士英是戶部侍郎,兩人女人還都在朱以海宮中,如阮大鋮的女兒還是貴妃,佷女是德妃,為朱以海生了五子六女,十分得寵。

吳偉業的身份比較特別,既是復社魁首,也算的上是江浙元勛派的,他跟昆山顧炎武、余姚黃宗羲等關系極好,也與之前被皇帝降罪流放的陳子龍、侯方域關系好。

江浙系元勛派中,其實東林復社的人不少,尤其是吳地蘇松環太湖一帶,這里本就是東林復社大本營,雖說這些年東林復社的旗號較少人仍在高舉,但這些共同出身的人,仍然隱隱是一個集團的。

相較起更得天子信任的浙東系,也是元勛中的一大勢力。

其實朱以海也有意分化自己的元勛派,將他們文武分割,甚至吳越拉開,又把東林復社和非東林復社的分開,形成較為復雜的局面,並沒有讓元勛派鐵板一塊。

又重用馬士英阮大鋮等這些人,以此平衡,畢竟如果這朝堂上全是元勛派,那就可能跟崇禎干翻閹黨獨用東林一樣局面失衡,到時太子繼位,那這些元勛派未必都會忠誠太子,搞不好就會被架空。

現在吳偉業帶頭攻擊馬士英,然後黃宗炎、呂留良都跟進了,他們三個都有復社背景,而且還有個共同特征,就是如今都還在東宮兼職。

「你馬上就要繼位登基了,看待問題不能只看表面,得看到更深層。吳偉業彈劾馬士英,事情是那麼簡單的嗎?不,這不是沖著個人,是他們想掀起新的黨爭,想要把他們口中所謂奸黨趕出朝堂,朕知道你比較親近他們,但不要忘記,你如今是太子,馬上就是天子,朝堂得保持平衡。」

「吳偉業腦子里只想著過去東林復社那一套,到現在還不願意更改,甚至還想利用在你這的影響力挑起黨爭,這不可饒恕,必須得殺雞儆猴,還有黃宗炎和呂留良也都是元勛功臣,卻也如此,必須嚴懲,否則此頭一開,還如何制止的了?」

朱以海很生氣。

有些人總是惦記著黨爭。

他拿起一張紙給太子,這是他剛才寫好的。

「馬鑾任錦衣衛指揮同知。」

馬鑾是馬士英的長子,也是朱以海的便宜大舅哥,這人在弘光朝時蔭錦衣衛世襲千戶,授錦衣衛指揮僉事,曾護衛弘光出逃蕪湖,一路成功將他送到黃得功的大營,是個挺勇武的家伙,跟他爹一樣,就算蕪湖之戰大敗,但負傷的馬鑾也並沒有降清,他在重傷被俘後居然還在戰場找機會干翻押送的清軍,然後跳進長江逃月兌,最後跑到浙東找到他爹時,他還已經拉起了一支人馬,收攏了不少雲貴川籍的明軍,拉起一支隊伍,一路襲擊清軍、投降明軍,以及沿途的賊匪土寇等,一路從蕪湖殺到浙東,非常了得。

不過此時讓本在外省做駐防御營協鎮的他回錦衣衛任從三品的指揮同知,這可是錦衣衛里僅次于指揮使馬吉翔的要職,錦衣衛也只有兩個指揮同知。

那邊吳偉業等彈劾馬士英他們,這邊皇帝讓馬鑾升任錦衣衛指揮同知要職,態度明顯。

「吳偉業、黃宗炎、呂留良削籍為民,分別流放康、衛、藏。」

太子震驚。

「陛下是否寬恕他們一次,從輕發落?」

「殺雞儆猴,總得殺幾只雞才行。先前吳偉業的親家陳之遴列入罪臣錄,朕已經特旨不牽連吳偉業,他轉頭就給朕來這出,朕豈能輕饒他?朕只將他流放,沒砍他腦袋,沒將他抄家,妻兒流放就算是莫大的仁慈了。」

「陛下,他們都是江浙元勛啊,勞苦功高‧‧‧‧‧‧‧‧」

「正因為他們是元勛,朕才更加不得不防,這個口子不能開,你要記住,阮大鋮馬士英等等這些吳偉業口中的奸黨逆臣,他們雖也有些貪污腐敗等問題,但也只是小節有虧,而且那是過去的事情,本朝以來並沒有這些問題,他們在最困難的時候,也不曾降賊投虜大節不虧,這些人是經受過考驗的,且這幾年,朕重用他們,他們也展現了足夠的干勁才能,比起只會空談大義的一些老東林強多了,這些人要用,更要保護好。」

「馬士英次子馬錫如今在禁軍為副提督,他有個女兒挺不錯,你納入東宮為嬪吧,朕下旨把馬錫調去地方做提督。阮大鋮無子,但他有個佷孫女也挺不錯,你也納入東宮。」

「你也不用擔心呂家黃家等的反應,這只是對他們的一個小小敲打,也是對所有元勛派的敲打別以為朕清洗了罪臣,他們就忘乎所以了。

等你即位以後,再稍加安撫下他們便是了。」

朱以海還交待太子一件事,就是他之前定的罪黨桉,其實也只是殺了幾十人而已,絕大多數只是削籍、流放甚至只是貶降,這些人現在被他打倒了,但人還在,他們也是朱以海有意留給太子的一個重要的預備力量。

太子隨時可以啟用這些人,以安插填補到合適的位置,甚至用來平衡朝中勢力。

吳偉業等也一樣,他狠狠敲打,將之削籍流放,等以後太子還可以再召回來,這樣他們既受到教訓,也還會對太子心懷感恩。

趁著精神好,朱以海很耐心的把他的帝王術心得傳授給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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