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鄭家前庭院子的空地上,下人們都規規矩矩站著,男左女右分作兩隊。
廊下台階上放了一把黃柏圈椅,是給大女乃女乃徐春君坐的。
已經九月半,秋風陣陣,的確有些涼了。有的下人穿得單薄,在風中瑟瑟發抖。
徐春君穿著一身薄棉淺紫色的衣裙,衣襟上繡一朵白茶花,靜雅清麗,是她自己的針線。
大管家鄭龍五旬年紀,中等身材,微微發福,眉目生得一團和氣。
他原本不姓鄭,是老伯爺準了他隨主家姓。不少人家都會給得力的下人賜姓,這于下人而言算得上是殊榮了。
紫菱和綠蓴扶著徐春君坐在椅子上,鄭龍便走上前,站在台階下,低頭請示徐春君︰「大女乃女乃早,府里的下人都在這里了,請大女乃女乃示下。」
這是徐春君當家的第一天,按照規矩,該對下人訓話的。
鄭家的這些下人,沒有幾個像樣的。除了徐春君大婚之前誠毅侯夫人買進來的那幾個外,其他的多是老弱病殘。
這也不奇怪,鄭家如此不景氣,給下人的錢自然也多不到哪兒去。
「沒什麼可說的,天兒怪冷的,叫大伙兒都散了吧。」徐春君和和氣氣的,沒有半分要訓話的意思。
「大女乃女乃,這是規矩,您好歹說幾句。」鄭龍微微哈了哈腰,態度十二分的恭敬,「我們也好知道往後都怎麼干。」
鄭家雖然破落,大管家鄭龍辦事卻一向循規蹈矩。
包括今日這訓話也是他安排下的,徐春君本沒有這個意思。
「實在沒什麼可說的,太太管家時都怎麼辦就怎麼辦好了。我來的日子也淺,年紀又輕,大伙不挑我的錯兒就成了。」鄭龍謙恭,徐春君比他還謙恭。
底下站著的人都不免有些意外,原想著這位大女乃女乃高低也得說出幾條規矩來。誰想竟直接蕭規曹隨了。
鄭龍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好,只好垂手陪笑。
徐春君話已經說的這個份上,他就不能一再地強求了。
大管家不說話,其他人也不好開口,場面一時有些尷尬。
徐春君于是起身,向眾人說道︰「大伙該干什麼干什麼去吧!往日是怎麼干的,往後還怎麼干。雖說如今換了我當家,也沒必要弄出什麼新花樣兒來。我還要去看著老太太吃藥呢,你們都散了吧!」
話里的意思很明白,沒有什麼新規矩,一切都按老規矩辦。
徐春君說完,就帶著自己的丫鬟走了,多一句話也沒說。
眾人在原地直望著她的背影不見了,方才轟地一聲炸開了鍋。
有的說︰「還說新官上任三把火呢,人家壓根兒就沒點著。」
大家憑常情猜度著,徐春春就算是脾氣好,也得拿出幾分當家的派頭來,誰想竟是如此這般。
就好比一個人使足了力氣去搬東西,誰想那東西輕飄飄的,倒把人給閃著了。
「沒點著還不好?難道非把你的山羊胡子燒了才好?」立刻有人反唇相譏。
大多數下人可不希望有什麼新規矩,他們在這里就是混日子。
鄭家的日子怎麼樣,雖說和他們有關,卻也不是要命相連。
他們換到別家去也一樣做下人,沒什麼大不了。
「唉,這個家氣數盡了。」有人無奈搖頭,「沒指望了。」
谷獮也有個別下人是希望鄭家過好的,對徐春君寄予了期望,看她如此不上心,不免有些失望。
「我原也打算在這里再做一年就回鄉下去的,」有人明顯動了去意,「一個月給那兩吊錢,還不夠養家糊口的。」
還有的下人已經想著找退路了,有的想要回去種田,有的想要改換門庭。
「是誰說這大女乃女乃看上去甚是精明的,也不過是空長了個好胎子,實則又是一尊菩薩。」有人嘲笑起了徐春君。
很多時候下人和主子之間的關系甚是微妙,你若過于嚴厲,他們會怕你也會恨你。
可你若是過于好性兒了,他們又會笑你、欺你。
何況這麼多年鄭家的這些主子們就沒有一個頂用的,難免讓下人生出輕慢之心。
他們原本就私底下稱方氏為菩薩太太,因為她整天只知道吃齋念佛,又心慈面軟,下人們根本不怕她。
沒想到這新進門的大女乃女乃竟然有過之而無不及。
「早說什麼來?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有什麼樣的婆婆就什麼樣的媳婦。」有人過來湊趣兒。
眾人邊說著,邊慢慢地散了。
他們一大早被叫起來,新規矩沒听著,倒是重新認識了大女乃女乃到底有多隨和。
簡直是與世無爭。
只有大管家鄭龍和二管家鄭大虎站在那里沒動。
他們是父子倆,這府里管事娘子馮大娘是正龍的媳婦,白嫂子是鄭大虎的老婆。
鄭龍是家生子,他兒子自然也是。
他是大管家,他兒子就是二管家。
用鄭龍的話說︰「我生是鄭家的人,死是正家的鬼。老伯爺在世的時候,一再叮囑我,要好好效命。我但有一口氣,也要守在這里。」
「爹,這大女乃女乃是什麼意思?她這是要管家嗎?還是要大撒把?」鄭大虎問他爹。
說實在話,滿京城里怕也尋不出這樣的主子來。他們可好,一踫就踫見倆。
「主子的事兒少議論,大女乃女乃讓咱們怎麼做你怎麼做就是了。主子再好性兒也是主子,咱們下人也得守規矩。」鄭龍板起臉來教訓兒子,說完整整衣襟邁步走了。
「該干什麼干什麼,」鄭大虎歪著頭,重復徐春君說過的話,「往日怎麼干,往後還怎麼干……」
天有些陰,太陽雖然升起來了,卻只像個大紅球,一點兒也不刺眼。
鄭大虎搖了搖頭,又笑了,自言自語道︰「那就該怎麼干就怎麼干吧!」
鄭家于是又恢復成以往的樣子,因為更換當家人而掀起的那陣漣漪,也很快就銷聲匿跡,整座府邸又變成了一灘死水。
秋風起了,大爺還沒回來。
柳姨娘和胡嬸子也沒回來。
這府里似乎連一點兒熱鬧生氣也沒了。
越發像一潭死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