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不少文武官員去尋楊玄告狀,各種暗示,都在提醒這位北疆之主︰那位周儉興許修為了得,但率大軍攻伐,不成!
楊玄不置可否,沒有表態。
此刻他來了。
是要擱置裴儉,提拔江存中,還是……
江存中乃是北疆老人,更是楊玄當年的好友。
這是鐵桿北疆人,也是鐵桿楊玄心月復。
這等老人和心月復你不用,用一個來歷不明的周儉……國公,您莫非是喝多了?
「跟我走!」
三個字,留下了無盡遐思。
「這是要私下說。」
「那是,公開說,以後周儉還如何做人?」
「也好!」
議論紛紛中,楊玄帶著裴儉到了自己的帳篷外。
姜鶴兒已經生了火,陶罐里的水剛沸騰。
「我來!」
楊玄親自出手,把幾塊羊肉擱進去。
「坐!」
楊玄指指地面。
裴儉坐在火堆邊,伸手烤火。
「拿個勺子來。」
楊玄把姜鶴兒指使的團團轉。
「這煮沸了還得打去浮沫,否則湯渾濁,就算是美味也難以下咽。」
楊玄用勺子打著浮沫,沒有公德心的隨手甩在地上。
他把勺子在瓦罐邊上磕幾下,「當年我在東宇山中狩獵,第一次收獲獵物沒敢吃,擔心回家沒收獲會被耶娘厭棄。就這麼硬生生的挺著,去尋了些野菜,生火烤來吃。」
裴儉問道︰「野菜烤來吃,能吃?」
「苦澀難吃。」楊玄苦笑。
「那年,先父令護衛帶路,我領著一家子沿著山路北上。路上也曾斷糧,不過,護衛們身手了得,我的修為也還行,總是能打到獵物。不過,說實話,獸類的肉,真腥羶。」
裴儉說的很平靜,但能听出那種刻在骨子里的恨意。
「忘不了長安那個人?」楊玄問道。
「是。」
雖說裴九是自己赴死,但若是沒有偽帝父子的倒行逆施,何至于此?
「我很想說那是你的仇人,該不死不休。不過,每個人的想法不同,你自己看。」
楊玄很是輕松的說著。
「郎君就不想我與那對父子不死不休?」裴儉問道。
「想,但沒必要。」
楊玄攪動了一下鍋里的肉塊,看著肉塊完全變色,愜意的道︰「每個人的人生目標不同,我的目標是走到那一步,不同。」
「這條路艱難,郎君就沒想過放棄嗎?」
「想過,剛開始想過。」楊玄抬頭,回憶了一下,「我不喜被人安排好的人生,故而那陣子很是厭惡自己的身份,想著,就算是做東宇山中的一個獵戶,也好過被人逼著去討逆。」
這個想法他從未對外說過。
因為他覺得會被人斥之為不孝。
「當初離開長安時,我心中惶然,說是喪家之犬也不為過。得知阿耶去了,那一刻,傾盡三江水,也沖不去我對那對父子的恨意。等到了桃縣後,黃叔父說,忘掉那一切,從今日起,你,便是周儉,長安,與你無關。」
楊玄說道︰「那時候形勢艱難,北疆若是倒戈,頃刻間大唐就會四分五裂。」
「是啊!黃叔父不會做那等事。」時至今日,裴儉早已釋然,「一開始我整個人都浸泡在仇恨中,恨不能悄然潛入長安,殺進皇城中。」
呃!
楊玄攪動肉塊的動作停了一瞬,心想裴九當年一刀令偽帝父子膽寒,若非武皇臨去前有交代,以裴九慷慨悲歌的豪邁性子,弄不好真會帶著護衛殺進宮城,拼死也得弄死偽帝父子。
沒想到的是,他的兒子也是這個尿性。
「桃縣的日子很無趣,每日只能待在家中,偶爾黃叔父會派人來,帶著我們輪番出門轉轉。」
「這是坐牢。」楊玄說道。
「對。」裴儉笑道︰「一家子坐了十余年的牢,我一直在想,裴氏可是做錯了什麼?想來想去,裴氏無錯。那麼,錯的是誰?那對父子。」
「人不能鑽牛角尖。」
「郎君年輕,也曾如此嗎?」
「十歲後,耶娘態度大變,我惶然不安,焦慮,憂郁,憤怒……覺著自己瘋了。那時候,我滿腦子都是一個念頭,這個世間,不公!」
「是啊!那些年,我也是如此。」裴儉說道︰「後來,就听聞那對父子在清洗朝堂,武皇的人,孝敬皇帝的人……都被一一清洗。更有那等剛烈的上疏駁斥,被殺十余人,流放百余人。那時候我在想,他們做錯了什麼?為何有此遭遇?」
他看著楊玄。
楊玄把勺子擱在罐子里,搓搓潮濕的手,「那都是命!」
裴儉看著他。
「你看,有的人生下來便是富貴,乃至于富貴一生。有的人生下來窮困潦倒,直至在貧困中死去。
他們並未做錯什麼,可命運卻把他們變成了不同的人。
有的人前半生風光無限,後半生顛沛流離;有的人前半生窮困潦倒,困苦不堪,後半生卻幸福美滿,福祿雙全。這事和誰說理去?老天爺?」
楊玄停頓了一下,嗅嗅肉湯的味道,放了一小撮鹽巴,「此刻放一些,好歹進些味道。」
他拍拍手,把手中沾上的鹽粒子拍掉,「我說這些,不是說讓你認命。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明白嗎?」
他看著裴儉。
「前途可以黯淡,但不可吹滅手中的燭火!」
裴儉說道。
「湯好了。」
楊玄舀了兩碗湯。
一人一碗。
舉起碗。
默然踫了一下。
仰頭干了。
裴儉起身告退。
楊玄坐在那里,看著他回去打飯,說道︰「胸有丘壑的大才。」
赫連燕回來了,姜鶴兒和她嘀咕。
「……就隱約听到郎君說什麼天行健……」
赫連燕笑道︰「這是郎君說的雞湯。」
楊玄听到了,搖頭道︰「雞湯這東西,五十歲之前可以听。五十歲之後再去听所謂的雞湯,那是蠢。」
「為何?」姜鶴兒問道。
「五十歲之後的路,靠的不是什麼雞湯,而是,命!」
這個時代,五十歲就算是高壽了。
在這個年齡去听雞湯,去給自己打雞血,只會透支自己在走下坡路的身心。
「五十而知天命嗎?」赫連燕過來。
「那就躺平了?」姜鶴兒也學會了老板的一些用詞。
「不,不是躺平。」楊玄攪動了一下肉塊,覺得差不多了。
「那是什麼?」
「是看開了。」
楊玄讓人去取餅子,把羊肉弄出來,姜鶴兒負責切片。她一邊切一邊不甘心的問道︰「郎君,看開了,不就是躺平了嗎?」
楊玄悠閑的接過赫連燕遞來的茶水,愜意的喝了一口,說道︰「不是躺平,而是努力做事,看淡結果。」
「哦!」
這話對于姜鶴兒來說就是對牛彈琴。
不過楊玄也覺得這等道理對于年輕人不適用。
「在該打拼的年紀去打拼,在該淡然的年紀去看淡,這便是順應天道。」
姜鶴兒被肉燙了一下,把手指頭送到嘴邊吹氣,又甩了幾下,「郎君這也是雞湯。」
「不是。」
楊玄笑道︰「是哲理。」
「雞湯和哲理有區別嗎?」
「有。雞湯是刺激,是撫慰,哲理是道理。」
姜鶴兒若有所思,「雞湯能賣錢。」
吃了晚飯,楊玄早早睡了。
第二日,裴儉令人來請他去坐鎮。
「我就不去了。」
楊國公坐在那里,懶洋洋的,身後姜鶴兒在給他束發,赫連燕在給他穿衣。
活月兌月兌一個昏君的模樣。
他懶洋洋的收拾好自己,早飯有人送來。
一起來的還有韓紀。
「今日諸將有些悶。」
這個不算好消息。
「我很想幫他,但軍中服的是本事。我越幫他,將士們就越看不起他。」
所以楊玄就當了甩手掌櫃。
「郎君就如此信任他?」韓紀覺得帝王的本能是猜疑。
「不,是信重。」
韓紀心中一動,知曉老板是想把裴儉培養成一個允文允武的棟梁。
「郎君!」
王老二回來了,渾身風霜。
「趕緊弄了熱湯給他。」
楊玄正在喝粥。
「可有肉?」
王老二是無肉不歡。
「有。」
姜鶴兒給他弄了一碗羊肉。
「這還是昨夜炖的,都軟爛了。」
而且放置了一會兒後,此刻溫溫的,正好吃。
「給。」姜鶴兒遞給他筷子。
「不用了。」
王老二拿著碗,仰頭就喝。
「那是肉!」
楊玄想踹他一腳。
王老二幾口‘喝’了羊肉,「泰州一線的斥候來了不少,不過並未硬拼,損失了一些後就撤了。」
「為何撤了?」老賊不解,「不該出兵牽制嗎?」
「他們不敢!」
楊玄喝了一口粥,「前腳出兵,後腳我就能端了他的老巢。」
老賊湊過來,「郎君,軍中氣氛不對。」
「一群蠢貨!」
楊玄放下碗,「那是裴九的兒子!」
他起身,「吃完飯,就該遛食,去逗逗那些北遼斥候。」
……
今日的攻打依舊是老三樣,投石機,弩箭,敢死營……
而且節奏很慢。
守軍甚至輪番下去歇息。
中午,裴儉甚至體貼的令麾下歇息了一個時辰。
「他們在睡午覺!」
趙多拉覺得自己定然是眼瞎了。
誰特麼敢在沙場上睡午覺?
「他這是想誘惑老夫出兵突擊。」肖宏德淡淡的道︰「不動!」
彭志撫須,「只等潭州援軍到,內外夾擊。」
「詳穩,坐!」
護衛送來了凳子,肖宏德坐下,愜意的喝了一口水。
「楊狗在作甚?」
楊老板帶著兩個小秘在欣賞北國風光。
「可惜沒下雪。」姜鶴兒有些遺憾。
「下雪就得退兵。」赫連燕覺得姜鶴兒若是干政,就是個禍國妖姬。
中午,他們在外面弄了個野餐。
下午,繼續游弋。
十余騎趕來稟告。
「國公,他退兵了。」
「誰?」
楊玄看著隊正。
目光平靜。
隊正下馬跪下請罪,「是周郎君。」
「嗯!」
楊玄策馬回去。
澄陽城頭,肖宏德搖頭,有些迷惑,「他這是何意?」
彭志說道︰「難道是想消磨?」
肖宏德看看天色,「詢問城中老人,最近可有下雪的征兆。其次,令斥候拼死打通前往泰州方向之路。」
「泰州不會來援。」趙多拉說道。
肖宏德不看他,一邊沿著台階往下走,一邊說道︰「斥候拼命打通去泰州的通道,北疆軍必然會擔心泰州救援,如此,定然調遣人馬去防備。潭州援軍正好乘其不備,一舉克敵!」
這手段,便是把人心琢磨透徹了。
「他就算是看穿了老夫打通泰州通道是作態,可卻不敢不應對,這,便是陽謀!」
第三日,城中城門打開,千余騎瘋狂往北方突擊。
「敵軍往泰州方向突擊!」
消息送到了裴儉那里,他神色不變,「調兩千人馬,防備泰州援軍。」
哎!
這是被動挨打啊!
眾人心中嘆息。
裴儉叫來了負責投石機和弩陣的將領,仔細詢問。
「放!」
投石機開始發動。
接著,弩箭。
接著,敢死營……
守軍懶洋洋的迎戰。
中午,照例是‘午休’
「援軍還有兩三日就到。」
麾下在琢磨裴儉這番平庸手段的背後蘊意,肖宏德一句話就打消了他們的疑慮。
「是啊!援軍一到,什麼手段都是白費。」
「再堅守兩三日,就苦盡甘來了。」
肖宏德坐下,打個哈欠。
城頭人人如此。
北疆軍午休,數萬人在打瞌睡的場面蔚為壯觀。
打哈欠和睡覺這事兒是有傳染性的。
守軍或是坐下,或是靠著城頭開始歇息。
中軍!
裴儉站在大旗下,「召集眾將!」
眾將懶洋洋的趕來。
江存中突然一怔。
裴儉的身後竟然站著誰?
林飛豹!
和老板幾乎是寸步不離的林飛豹竟然來了。
而且站在裴儉身後……再後面,還有十余虯龍衛。
裴儉看著眾將,「眾將听令!」
他身材魁梧,此刻沉聲發話,威嚴油然而生。
眾人肅立。
「江存中!」
「在!」
「調集精銳,听我號令!」
「領命!」
「索雲!」
「在!」
「敢死營這幾日磨磨蹭蹭,晚些,我要看到悍不畏死的敢死營,誰敢後撤一步,殺!」
「領命!」
「其他人!」
「在!」
「一刻鐘後,我要看到義無反顧!鳴金聲不起,就算是死,也得給我死在城頭!」
裴儉虎目一睜。
眾人心中凜然。
「領命!」
眾將散去。
一刻鐘後,投石機開始發動。
守軍懶洋洋的開始下撤。
裴儉眯眼看著。
「用兵之道萬千,世人都喜威壓對手,我反其道而行之,驕敵!驕敵三日,雷霆一擊!」
敢死營出動了。
弩陣悄然前行。
石塊在城頭施虐。
一個守軍偷空往城外看了一眼。
烏壓壓的都是人。
弩陣已經逼近了城下。
那些人開始奔跑。
「敵襲!」
尖叫聲中,裴儉輕聲道︰
「阿耶,我接過了你的刀!裴氏的橫刀,依舊鋒銳!」
……
先祝書友們國慶節快樂。
大伙兒放假了,爵士依舊三更,每天一萬二,不容易啊!
不求打賞,有月票的兄弟們,請砸給討逆,感謝。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