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溝子?」
「噗呲……這算是個什麼名字?」
青衫少女的面容變得生動起來,捧月復大笑著,連帶著那出身于尋常部族的孩子都面容漲紅,心底里伸出一種莫名的羞慚,還有一種無法言語的悵然悲愴。
這悲愴不是來源于他,而是來源于眼前的少女。
但是,這樣召喚雷霆,如同神仙一般的人物,也會有如常人的悲傷嗎?孩子心底浮現這樣的念頭,看向那笑意盈盈的少女,不敢開口,只是拱手再度道謝道︰
「還,還沒有感謝過您的救命之恩。」
「嗯?為何始終低著頭?」
少女不知為何,很想要逗逗他,道︰
「是我很丑,所以不願意看嗎?」
「不不不,您,我,我……」
這出身于貧苦部族的孩子何曾遇到過這樣的情況,一時間語塞,面容漲紅,說不出話。
只覺得眼前的青衫神靈,性格莫名有些喜歡捉弄人的感覺。
「不逗你啦,一路逃命,肚子餓了嗎?」
「啊……嗯。」
青衫少女以打殺來的凶獸,采取比較適合烤制的部分肉類,烤制了些肉串之類的食物,遞給眼前的孩童,因為部族里流傳著‘賤名好養活’的傳說,所以就被稱之為水溝子的孩子看上去也只是十一二歲,狼吞虎咽。
只是畢竟是妖獸的肉,韌性十足,哪怕是被雷火烤制過。
孩子還是非常用力地咬著,咬得牙齒發酸,咬得把肉串都拉扯出了一個很夸張的弧度,那邊少女只是漫不經心地看著遠處的流雲,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孩子吃完。
青衫少女喊道︰「水溝子?」
「啊?嗯。」孩子老老實實地應答。
青衫少女還是忍不住地捧月復大笑︰
「噗呲……水溝子,水溝子,這個名字,實在是太好笑了。」
她笑得肚子都要疼了,最後看著那孩子,似乎是笑得太厲害,眼角有淚,抬手擦著眼角的淚,道︰「好,水溝子,你的部族在哪里?」
「在……西北那邊山下……」
「好吧。」
少女拍了拍衣擺站起來,笑著伸出手,嗓音溫和︰「你家離這里是有一段距離的,也不知道你是怎麼樣來到這里,這一路上,多有洪荒猛獸,十分危險,我送你回家。」
孩子伸出手,想了想,收回手在衣服上擦了擦。
然後才小心翼翼地伸過去。
被少女一把抓過去,拉著跌跌撞撞往前面走去,腳下忽而變輕,似乎是踩上雲氣和流風,速度一下變快,周圍的山脈都往後飛快地退去,孩子第一次見到這樣的風景,瞪大眼楮,沿途那位青衫少女頗有興致地給他介紹著周圍的風景。
時而停下來,伸出手從樹上撿拾下來許多的果實。
「這,這個果子不能吃的。」
那孩子結結巴巴地指著她摘下來的果子,道︰「這東西很酸的。」
「就連鳥都不喜歡。」
「酸嗎?不哦,其實很甜的。」
青衫少女噙著笑意遞過來一枚果實,孩子疑惑地看了看仿佛神仙一般的女子,還是選擇了相信,然後一口咬下去,那一瞬間,像是要把牙齒都酸掉的感覺嘩啦一下侵襲了他。
「哇啊啊,好酸!」
孩子的臉一下子皺起來。
青衫少女噗呲一下笑起來︰「啊,抱歉抱歉,還是酸的嗎?」
「是酸的,大概是還沒能熟了。」
孩子的臉都皺起來,道︰「所以還不能吃呢……」
青衫少女安靜看著穿著灰撲撲衣服的孩子,輕聲道︰「是啊,酸的,我第一次吃這個果子的時候,也是很酸,和你現在一樣……」
「不說這個了,來,帶著這些東西。」
「我帶你去一個好玩的地方。」
「啊?」
孩子茫然不解的時候,眼前一花,幾乎是才沒有走了多少步,就看到了一座遠比他見過的,最大的部族都要大很多很多倍的,無比熱鬧的大城,里面人來人往,甚至于還有傳說中的海外諸國之民,有著異族。
「這,這是……」
青衫少女回答︰「人族現在的王城,當年是軒轅丘,後來,軒轅丘因為一件大戰而損毀,顓頊帶著人族月復地遷移搬遷,這段時間,這里正好有遍及百族的大商會,很熱鬧!」
「啊?可,可是……」
孩子完全無法理解,為什麼一眨眼,自己就已經從距離部族應該不會太遠的地方,一下子來到了這里,可是眼前的繁華,一下就攥住了這從小幾乎都沒有怎麼離開過部族的孩子的心思,讓他看得流連忘返。
最後那青衫少女腳步頓住,他一時間還沒回過神來。
「額,這里是?」
少女看著旁邊的大商會,道︰「西陵部族,嗯,也叫做嫘祖部。」
「嫘祖養蠶織絲,嫘祖部也是人族最厲害的服飾匠宗。」
孩子愣住,看了看自己身上灰撲撲的衣服,連頭發里都有雜草,和這人族王城巍峨雄壯的風格截然不同,像是突然落在一個精美藝術品上的糟粕,那樣地格格不入。
少女隨手拋出一枚美玉,道︰「我去里面選一下衣服。」
孩子安靜在外面等待著,很快的,似乎是因為那樣的秉性,自身衣物的破舊並沒有讓這個孩子局促多久,他只是安靜且充滿欣喜的看著這蒸蒸日上的人族城池,看著這來往賓客,匯聚于人族的王城。
耳畔听到了銀鈴的聲音。
孩子回過頭來,看到先前的少女踏出,腳上的淺色鞋子換成了嬌俏的小鹿皮皮靴,穿著一件白色的衣物,上面有著上古部族的紋路,看上去端莊典雅,黑發垂落在後面,用樸素的發繩中間收束一次。
腰間掛著一串鈴鐺,行走之時,鈴鐺響動。
「如何?」
少女旋身一轉,裙裝微微揚起,而後落下,如同日暮垂落美不勝收的夕光。
那孩童撓了撓頭,道︰「很好看。」
少女很是滿意,指了指那邊一身窘迫的孩子,看向嫘祖部族的商戶女子,道︰「也給他來一套。」孩子愣住,指了指自己,道︰「我也要換嗎?」
「當然。」
少女嗓音柔和︰
「就當做是陪我來一趟的酬勞。」
孩子遲疑了下,還是被帶去了里面,少女雙手背負身後,看著前面的街道,片刻後,听得了後面的腳步聲,才轉身回眸,看到了那孩子原本灰撲撲的破舊衣裳已經換了,變成了一身青衫,墨色的木簪,洗淨了臉龐。
仿佛看到了當年青衫白發的道人含笑。
直到那幻象終究散去,喧囂的人身嘈雜地入耳。
「這孩子看著可比方才好多了,叫什麼名字?」
嫘祖部的女子笑著詢問。
孩子還要開口,那邊腰懸鈴鐺的少女回答︰「淵。」
「回水為淵,鯢桓之審為淵,止水之審為淵,流水之審,為淵。」
嫘祖部訝異,道︰「好名字……」
身穿青衫的孩子拉了拉少女的袖口,壓低了聲音問道︰「可是,我的名字,不是淵啊,我是水溝子……」換成了白衣的少女噙著溫和的微笑解釋了一翻這個名字的緣由,道︰
「所以,淵的意思,和你名字的含義一樣。」
她看著懵懂的孩子,眼眸憂傷,只是如同尋常的笑著道︰
「你就是淵啊……」
「嗯,不過,你現在只要這一套衣服就足夠了嗎?」
少女促狹地看著他。
孩子認真點頭,開心道︰「有這一套,就已經很好啦!」
「沒有再喜歡的了嗎?里面的衣服,不喜歡嗎?」少女指著嫘祖部里面的各類衣著,比起數百年前,在解決天柱之事里面,居功甚偉,人族人皇誅殺共工人身的功績,得到了各族的承認,人族也有很大發展。
現在的衣服品類和風格都更好許多。
孩童撓了撓頭,還是很誠實地回答︰「都喜歡。」
于是少女獻看著那些衣服,伸出手指,如同當年那樣連連地點著,一套一套地數下來,道︰「這些,都要了!」然後在那孩子被震得手足無措的時候,面露遺憾之色,道︰「可惜啊,手里的錢不夠了。」
「不過還好還好,還有些果子。」
「有換錢的法子。」
「走,淵,我們去擺攤吧,去擺攤,去擺攤!」
「啊?!」
孩子愣了下,被拉著往前,而嫘祖部那位商隊主管怔住,就只是剛剛少女扔出來的那一枚寶玉,就足以將所有衣服全部買下來,都有許多的盈余,剛剛要開口說話,就被傳音止住,心中只是覺得好奇。
將這樣的事情並報給了西陵部,也即嫘祖部的族長。
「她似乎不像是來買東西的。」
「更像是看重和那個孩子一同買東西這件事本身。」
嫘祖部的族長訝異︰「是這樣嗎?」
「那孩子叫什麼?」
「……叫做淵。」
「淵嗎……」嫘祖部的族長沒有當做一回事,只是遠遠地看到,那少女拉著孩子,去了為外來游商們準備的屋舍那里,用了最後的錢財,租下來了一個屋子。
然後有些生疏地準備攤位。
穿著青衫的孩子坐在石頭上,看著眉目如畫,如血做胭脂的少女準備著攤位,明明是這樣身份地位都顯而易見地很高的神女,卻似乎很擅長做這些事情,但是這樣不常見的一幕還是引來了人們的好奇。
出身貧苦,就只是在小部族里的孩子伸出手拉了拉少女的袖口,壓低了聲音,小心翼翼地道︰
「是買我這一身衣服,花費太多錢了嗎?」
「我們退掉吧……」
「退?」
「為什麼要退掉呢?」少女噙著笑道︰「你不是很喜歡嗎?」
孩子局促道︰「可是能夠來到城里已經是很好了啊,真的不用為了禮物就,就要你都來擺攤啊……」
少女的眼眸垂落,微笑著輕聲道︰
「無妨,你喜歡這東西,那就是有價值的。」
「我倒是也……曾經習慣這些事情。」
「曾經想著,這些事情會永遠持續下去。」
一日落幕,天色夕陽西下,在王城里面,少女擺攤也算是得了一部分的錢,只是可惜,她的廚藝似乎並不是極為地突出,只能算是尋常,最後帶著孩子回到了赤水河畔。
踩著河邊的鵝卵石,沿著赤水河往下走,就仿佛能追上夕陽。
「好啦,前面就是你的部族了,距離不遠,可以自己回去吧?」
少女噙著笑意。
「嗯!」
孩子重重地,用力地點頭,往前跑了幾步,回過頭來重重地擺手,遲疑了下,還是問道︰「神仙姐姐,你好像一直都有點難受……,是有什麼心事嗎?」
「你感覺到啦?」
少女輕聲道︰「只是在等一個人。」
孩子問道︰「他去了很遠的地方嗎?」
「是啊……很遠很遠。」
孩童給她打氣道︰「不過,他應該是會回來的吧。」
「我也會幫助你找他的!」
「我們的部族會四處遷移,我一定會幫你找到他的!」
而少女看著信誓旦旦的孩子,只是笑著催促讓他回去,最後指了指這赤水河,道︰「這里的河流里生長著一種蝦,無法用火焰烹飪,但是生吃的話,味道很是鮮美,有機會的話,你可以試試哦。」
「嗯!」
孩子重重點頭,朝著自己的部族那里跑去。
而少女只是安靜目送。
「就這麼讓他走了?」
冷不防的聲音,因為某個原因,自大荒趕回來的白澤冷靜看著那跑遠了的孩子,道︰「……真靈雖然稚女敕,雖然弱小,但是最內核的部分竟是一模一樣,這就是他。」
「你不把他留在身邊?」
少女獻沒有回答,只是問︰「你怎麼從大荒回來了?」
白澤揉著亂糟糟的頭發,道︰「人族有個叫做姒文命的家伙成年了,軒轅劍似乎對他有所感應,所以我從大荒那邊趕回來看看……是不是有資格作為人族中興之主。」
「畢竟舜和共工的事情,終究還是把人族的元氣又傷了一遍。」
「不對啊,你怎麼拿問題回答我?我是說,你真的要讓他走?」
少女獻沉默很久,只是道︰「可他不是他。」
白澤安靜了一會兒,強調道︰「從真靈內核來說,那就是他。」
「不,不是……」
「我要等待的,豈是區區的真靈?」
獻回答︰「我和他的相遇,是他綁架了月亮和天柱,在大荒上奔跑,是我突然地出現,那是在遙遠的未來……,經歷的事情塑造了人的話,那麼現在的他,根本不是我要等的他。」
少女看著夕陽,看著走向部族的孩子︰
「我要等的是他,只是他。」
「不是他的前世,不是他的轉世,只能是他。」
「差一絲一毫,差一件事,一句話,都不是他。」
白澤張了張口︰「那要等很久很久……」
「是啊,但是我可以等。」
少女燦爛微笑,讓白澤都失神。
從他的死亡開始,至于世界歸于寂滅,時間失去其意義,天地萬象歸于蒼白,他都將徹底屬于我,屬于青衫獻。而歲月漫長,死亡永恆寂靜,一切皆是命定于此,我自然當安靜等待,無需著急,
這便是神的雍容,不是嗎?
少女安靜微笑,一步步後退,轉身,銀鈴輕響,身上的白衣裙裝褪去了色澤,化作了一身青衫,而後她有些落寞地笑了笑,背對著夕陽,踩著自己的影子步入了永夜。
一步一步,步入了孤獨的五千年。
ps:今日第二更…………
感謝|麻雀|盟主,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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