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朝中看著桌面上的棋局,良久,抬頭看向江洋道︰「晚上記得吃餃子。」
江洋道︰「這是我的家事。」
鄧朝中又說︰「審查結果很快會出來,期間你們要冷靜。」
江洋道︰「這也是我的家事。」
鄧朝中意味深長的看了江洋一眼,起身離開了院子。
江洋抬起頭來,看向天空不斷飄落的雪花。
二丫讓廚房煮好了餃子,端在了南園主廳的餐桌上,哽咽著叫齊了所有人。
大家坐在桌前,低頭抽泣著,哽咽著,雙手捧著熱騰騰的餃子。
江洋回頭看了那團白布一眼,隨後開口道︰「不等他了,咱們先吃。」
說罷拿起筷子,夾起滾燙的餃子塞進了嘴里,胡亂嚼兩下就直接咽下去,一個又一個,直到狼吞虎咽,仿佛餓了七天七夜的流浪漢。
接下來的幾天里,所有人都在哀鳴中渡過,整個安槐景寂靜極了。
江洋仿佛對身邊的一切後知後覺,他時不時會掀開安嵊森身上的那團白布,然後喃喃自語。
二丫說,第三天的夜里,東園的廂房里傳出了男人的哭聲,聲音撕心裂肺,鬼哭狼嚎。
段玉生說,他從來沒見過江洋這幅模樣,像是成了另外一個人,甚至有些神經兮兮。
《劍來》
祖勝東和板寸說,以他們對江洋的了解,接下來的日子里他肯定會把華洲鬧個天翻地覆,把所有跟這件事有關的人報復一遍。但是他並沒有那麼做,而是木木喃喃的處理著老爺子的後事。對于來自京都的調查,他逆來順受,一應配合。對于別人的冷嘲熱諷,他更是充耳不聞。
以至于在秦家父子登門假惺惺的吊喪之時,江洋甚至會披麻戴孝的從安嵊森的靈堂前,一路跪到門口去迎接。
安娜說,哥這幾天安靜的可怕,他沒有掉一滴眼淚,也沒有說過一句話。守靈的日子里,只要來人吊喪,他就會對著別人磕頭。別人伸手拉他,他就站起身來,別人不拉他,他就一直跪著。
陳嵐說,他的頭上全是淤青,是磕頭磕的,他的膝蓋腫的老高,是跪的。有一天晚上,他說了夢話,叫了一聲爸。這也是她這些天來,唯一一次听到他開口說話。
曾經那個桀驁不馴,永遠一副高高在上模樣的男人,與跪在雪地里,滿臉憔悴如同流浪漢一般的男人,在這一刻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讓不少人心疼,也讓不少人暗中得意。
尤其是那些得逞的「猴子」們。
沒有什麼比讓自己的敵人低下頭顱來的更過癮,尤其是江洋這種生性高傲的人。
這是征服後的快感。
安嵊森火化的時候,是江洋親手把他放進了火爐里,大火燃燒,發出了「吱吱」的聲音。
火爐拉開的時候,也是江洋親自用鏟子把燒成小塊的骨骼裝進了黃布包裹的罐子里。
由于燒的太碎了,鏟子鏟不起來,江洋就用手抓,用手捧,直到骨灰干干淨淨,全部裝進了罐子里。
有意思的是,火葬場是安嵊森花錢給市里蓋的。
當時安嵊森說,人死直接埋在地里,會被蟲咬,會被狗食。他不想華洲的百姓死後連個燒自己的地方都沒有,于是後來就有了這個地方。
在火葬場的大門口,還寫著一個「安」字。
江洋抱著安嵊森的骨灰罐,出現在了門口。
七個女兒跪倒在地,哭的泣不成聲。
江洋看了一眼那個「安」字,彎腰鑽進了車中。
車隊緩緩啟動,朝著瓊華山駛去。
那里埋著安嵊森最重要的人,有他的親人,愛人,朋友。
他死之後,應該最想埋在那里。
江洋猜測他的心意應該如此。
與安嵊森火化的同一天,關于安嵊森以及唐人集團的審查結果出來了。
安嵊森沒有問題,只是瓊華山景區還是要收回去。
唐人集團也沒有問題,從此刻開始,無論是江洋還是段玉生,以及安嵊森的女兒們,全都自由了。
電話是鄧朝中親自打來的,一再強調,歸還瓊華山景區,是安嵊森臨死前交代的,讓江洋不要做出格的事情。江洋听後便掛了電話,沒有高興,也沒有生氣,更沒有給出任何的情緒。
這一日,瓊華山景區暫停開放,紅星保全公司全員出動,共計3755人。
從瓊華山腳下一直到山頂,全部站滿了全副武裝的保全人員。
山頂,角落。
「槐花之墓」的墓碑右側,多了一個「安嵊森」之墓。
眾人跪在兩側,哭聲一片。
江洋輕輕把骨灰罐放進了洞口里,隨後又把一個茶壺放在了骨灰罐的旁邊,這才把石栓關上。
瓊華山很高,仿佛拉近了與天空的距離,與烏雲的距離。
安嵊森的墓碑前,只有江洋一個人站著。
這些天他一直跪著,唯有今天他是站著的。
或許是眾人哭累了,山頂安靜了下來。
江洋從二丫手里接過京胡,右臂輕輕推拉,刺耳的聲音在山頂回蕩。
「穿林海……!!!」
「跨雪~~~~~原~~~~~~~~啊~~~~~~!!!!」
《智取威虎山》再次唱響,還是跟安嵊森在院子里唱的那首,京胡同樣的難听,同樣的跑調。
唯一不同的是,上一次是在家中的院子里,這一次是在瓊華山頂。
上次眾人是站著听,這一次是跪著。
上次有人鼓掌,這一次沒有。上次是安嵊森在唱,這一次是江洋在唱。
上次,是父子兩人的合作。
而這一次,只有江洋一個人在表演。
很努力的在表演,努力到眾人能清晰的看到他脖子上的青筋,他唱的歇斯底里,撕心裂肺,唱穿了每個人的心。
「氣沖~~~~~~~!!!」
天空轟隆隆的沉悶聲,烏雲滾滾而來。
「喔喔~~~~霄漢!~~啊~~~~啊~~~~~~~!!」
江洋滿臉胡茬,眼楮里全是血絲,黑色的大衣上以及膝蓋上全是泥污,他手里拿著京胡,聲音洪亮。
關于安嵊森的一幕幕在腦海中回蕩。
跟老爺子下棋的時候。
跟老爺子合唱戲曲的時候。
去M國之前,在基地的後院里聚會的時候。
回國後,老爺子在深夜等待自己歸來的時候……
眼眶不知不覺的濕潤,江洋唱著唱著,聲音里已經是帶著哭腔,視線模糊,他甚至已經看不清墓碑上的字。
不知不覺間,仿佛有一顆種子悄然埋在了他的心里,生根,發芽。
「噗……!」
喉嚨一甜,一口鮮血灑在地面,江洋兩腿一軟倒在了地上。
眾人大驚,迅速沖上前去把他團團圍住。
面前,是一個個關切的臉龐。
一個聲音不斷在腦海中回蕩。
「若這時代是錯的,那就徹底把它顛覆……」
「你們都得死!!!」
虛弱的江洋半躺在眾人的支撐下,仿佛變了一個人,連空氣都變的微妙。
是戾氣。
他拿掉了那條唯一可以束縛他的枷鎖,他有了一個可以掙月兌的理由。
從這一刻開始,將再也沒有人可以阻止這個男人的步伐邁向何處。
他蛻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