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葛亮盡地主之誼,很友好地招呼著曹植、司馬孚飲酒,並沒有因為曹植的身份而弄出些什麼詭異的舉動。
雖然黃忠和魏延的表情都頗為不善,但曹植總算從最初的驚恐中稍稍恢復過來。
畢竟是名漫天下的大才子,曹植緊張一退,立刻露出了名士姿態,從容地向諸葛亮提出請求,希望他能釋放陳群、荀攸二人。
諸葛亮听完了曹植的講述,微笑道;「當然可以。」
曹植挺直身子,肅然道︰
「不知道諸葛軍師想要什麼。」
「不要什麼啊。」
曹植︰……
諸葛亮微笑道︰
「荀公達名滿天下,是當年刺殺董卓的義士。他在之前大戰中與令尊失散,現在想要返回率潁川,我等自然得送他離開。
只是陳長文與我主是故交,兩人許久不見,還要些日子敘舊。」
劉備和陳群還能有什麼舊可敘……
曹植和司馬孚的臉上都露出一絲非常無奈的表情。
荀攸是荀彧的佷子,陳群是荀彧的女婿,這倆只弄回去一個還不如一個都弄不回去。
諸葛亮這招以退為進,確實讓司馬孚說不出話來。
曹植不甘心,此刻他故態復萌,忍不住嘲弄道︰
「當年陳長文在徐州與劉使君交情果然不淺,先投了呂布,又回歸朝廷,此刻還念著劉使君。」
陳群當年從劉備那跑路之後先跟著呂布混了一陣子,後來呂布戰敗,他就立刻投奔到了曹操帳下,曹植這是暗諷劉備跟陳群的交情還不如呂布,哪有什麼舊可以敘。
諸葛亮倒是頗為平靜,微笑道︰
「不知植公子以為,長文為人如何?」
曹植頓時一凜,肅然道︰「陳公容中下士,則眾心不攜;進吐善謀,則眾議不格,真乃從容之士,國相之才。」
陳群的學問和手腕都是天下一等一的,他尤其擅長經營自己的名聲,孔融這種名門狂士、吳質這種寒門妄人都對他推崇備至,他的存在對曹操穩定朝堂也能發揮極其巨大的作用。
現在曹操手下的清流首領是荀彧,眾所周知,自曹操擊敗袁紹,廢三公建丞相之後,曹操跟荀彧之間的就開始出現了裂痕。曹操現在使用的「唯才是舉」固然能籠絡到一群本事高強且不太看重道德觀念的人物,可曹家未來的天下總不能都是賈詡、程昱這樣具有靈活道德底線的人佔據朝堂,這樣想想曹操都有點哆嗦。
所以陳群很重要,他成長起來,可以逐漸代替荀彧幫曹操爭取清流的支持,曹操的繼任者也能利用他的名望逐漸緩和與清流的關系。
所以,必須爭取將陳群弄回來!
曹植隨意吹捧陳群,心道劉備要是繼續強留,他以後就寫文章怒斥劉備綁架天下名士,以他的名氣足以讓天下士子與劉備離心離德,這反倒是件好事。
諸葛亮聞言緩緩頷首,微笑道︰
「說得好,陳公便是這般為人——那請公子細想,長文這般人物,多年不見我主,難道竟全不念故人之情?我主又非強留,少則十余日,多則五六載,待我主興復漢室,長文自然能回到故土。」
曹植心中咯 一聲,這才發現自己落入了諸葛亮的套中。
他把陳群吹得宛如一個聖人,既然是聖人,怎會因為多年以前的政見不和拒絕跟曾經舉薦過自己的人敘敘舊,這一敘兩人流連忘返觸景生情如膠似漆,之後發生什麼事都是可以解釋的,怎麼能說劉備綁架名士呢?
「亮當年還年少,一直頗為佩服長文的人品學問。
我主帳下也有不少徐州之人,說起當年事,以長文的人品,自然感到幾分不安。
曹公當年在徐州做過什麼?此事天下皆知。
長文每每念及此事,都長吁短嘆,感慨良多,心中多有幾分自責,這次又听我等說起,立刻垂淚沾襟,自責多年來對此事不聞不問,有負當年徐州百姓。
若是曹公願意為當年的事情作書罪己,想來長文一定會心頭大快,立刻趕回中原,到時我等一定攜手相送,其樂融融。
若是曹公不願……呵呵,以長文的人品學問,怕是羞于再回中原了。」
陳群主打一個人品,可曹操當年屠戮徐州之事,以他為代表的文士集體默默無語,連個屁都不敢放,全然沒有名士想啥說啥的派頭。
只有荀彧拿「前討徐州,威罰實行,其子弟念父兄之恥,必人自為守,無降心,就能破之,尚不可有也」這種話勸曹操以後為了戰爭順利還是少殺點人比較好。
陳群這麼多年默默無語一聲不吭,其實心里非常難受,覺得這不是一個名士應該做的,而見了劉備之後聊起了當年事,這位曾經的老友放棄了之前和劉備的政見不和,轉而希望曹操承認當年的罪過,這不正是一個道德高深的名士應該做,而且早就應該做的嗎?
眾人鴉雀無聲。
連黃忠和魏延的嘴角都忍不住抽動了幾下。
他們一開始听說諸葛亮居然毫無條件就要放掉荀攸的時候還以為諸葛亮這貨趁著劉備不在家搞來搞去給自己養望,沒想到他東拉西扯,一頂頂高帽子扔到陳群腦門上,搞得曹植完全下不來台。
來嘛。
曹植現在唯一的辦法就是死不承認當年曹操在徐州屠殺甚廣,然後諸葛亮把今天的談話公開出去,日後曹植在曹操面前也得認下,到時他在清流中的名聲肯定瞬間蒸發大半,這種越描越黑的行為也不一定能得到曹操的歡喜。
可要是承認了……
當年孟子荀子在性本善還是性本惡上有沖突,但他們都一致認為仁政才是王道,暴政就該被消滅。
承認曹操當年的暴行,是不是說明曹操早晚應該被消滅?
不存在的啊。
那,那要是裝此事不存在……
好啊,諸葛亮以後還可以把這個條件發到潁川世族那,到時候一個辦事不力的帽子少不了要扣在曹植的頭上。要知道陳群、吳質、司馬懿、王粲可是自己那位同樣文采出眾的二哥身邊的鐵兄弟,二哥不趁機發難那就有鬼了。
現在,曹植突然有點羨慕丁儀。
丁儀被雲山一頓暴打之後扔在了石陽,如果當時被暴打的是他,是不是可以少經歷這種折磨。
諸葛亮的拷打可比雲山的拳頭更戳人肺管子,他趕緊求助地看著司馬孚,請他給自己拿點主意,司馬孚被瞪得沒有辦法,也只能干咳一聲︰
「敢問荀公達何在?我等能否見他一面?」
諸葛亮微笑道︰「當然可以,我之前說過,公等可以帶荀公達離開。」
帶一個也是帶啊。
曹植和司馬孚無奈地對視了一眼,也只能寄希望于荀攸願意主動拋棄陳群逃跑。
諸葛亮叫人送曹植、關平、司馬孚去見荀攸。
他們本以為荀攸應該會被關在一座大院中思考人生,沒想到荀攸居然頭戴斗笠,冒著細雨蹲在田壟中發呆。
春雷陣陣,細碎的雨點洋洋灑灑,很快連成細線。
荀攸就這麼蹲在地頭,看著幾個老農教授兒孫種地的法子,一時听得津津有味,就像听大儒名士在講解大道一般。
曹植和司馬孚走過去,輕輕呼喚一聲荀公,他這才悠悠起身,拉起頭上的斗笠,露出一張已經老了不少的面孔。
「有勞植公子親至。」荀攸一臉愧疚,先向曹植行了一禮,又沖司馬孚和關平點了點頭。
是的,他也朝關平點了點頭。
「荀公,走吧。我們接你回去!」司馬孚迫不及待地說著。
他一刻也不想在這個鬼地方待下去了。
能把荀攸帶回去就算完成了大半的任務,起碼曹操那邊暫時能說得過去。
荀攸臉上露出一絲頗為和煦的笑容,關平也沖他稍稍欠身行禮,他搖搖頭又把斗笠帶在了已經被雨水打濕的頭頂。
「我就不走了吧。」他背著手沿著田壟信步前行,曹植和司馬孚趕緊跟在後面,聞言頓時焦急萬分。
「荀公,不可如此啊。就算陳公回不去,你又何必……」
在曹植看來,荀攸肯定是因為知道陳群走不了,所以才不好意思自己逃回去。
可現在哪是計較這個的時候,能逃回一個也是曹植天大的功勞,他當然要想盡辦法勸荀攸回去。
荀攸把目光投在關平的身上,他又想起了那晚在華容道的遭遇。
這是他生平最恥辱的一夜,生平的自信、優雅和頑強被一掃而空,雖然看到這一幕的人並不算多,可荀攸確實感覺自己被徹底擊垮。
他沒臉回到曹操身邊,再像個沒事人一樣出謀劃策,跟眾人一起品評天下風流人物。
被俘的這些日子,荀攸幾乎每天都在跟諸葛亮長談,年紀差距很大的二人暢談兵法,暢談天下大事,並不知不覺說到了當年的歲月。
如果沒有徐州兵禍,以諸葛亮的才能肯定早晚會被舉薦進入朝廷,成為荀攸陳群等名士品評的名士。
可那次兵禍改變了一切。
當年的少年人已經成了足以攪動風雲的人物,他的出現必將改寫這個時代,而荀攸一把年紀,又遭到如此重創,他已經絕對無法重現當年的氣度。
年輕,年輕真好啊。
「不走了,真的。」荀攸誠懇地道,「我在此處盤桓些時日,想回去的時候,我自己就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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