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軍賬面上在荊州屯有五萬大軍,之前的糧草軍械等等也都是按照這個數字來調配的。
五萬人就是五萬張每天不停開動的嘴,要供給這些人的日常所需,夏侯惇治下的土地要省吃儉用,拿出大量的糧草運到前線,甚至女人也要辛苦織布和承擔一些手工活才能勉強保證前線的軍資充沛。
閃電不斷,天雷滾滾, 憤怒的雷聲宛如夏侯惇現在的心情。
他多想拔出刀來給樂進和徐晃一人一刀以表達他心中的極度憤怒,但他滔天的怒火最終只能化作歇斯底里的咆哮,憤怒的夏侯惇用長劍狠狠斬在自己能看到的一切東西面前,破碎的雜物如外面浪花濺起的一點點泥腥,看的人觸目驚心。
「給我滾,立刻給我滾!」
他憤怒的嘶吼著,感覺顱內的熱血不停地向上奔涌, 沖撞著他的頭頂和太陽穴, 夏侯惇眼中淚花滾滾,雙臂不斷地顫抖,一時竟說不出半句話來。
如果雲山的話不假,那荊州這一仗還打個屁。
目前兵員最多的是蔡瑁手下大軍,樂進、徐晃等人的兵力嚴重不足。
兵力最為嚴整的居然是雲山部。
這個蠻夷少年將軍保留了一萬五千多的兵馬,從他軍隊能分別駐扎江夏和荊城兩地,步兵水軍齊備來看這個數字應該差不多。
這還是關平往少了報。
怪不得之前司馬孚一點都不擔心吃空餉的事情被發現,合著曹軍的大將吃的更多更厲害,自己這反倒是曹軍的主力精兵了。
關平知道,樂進徐晃手下這些士卒當然沒有憑空消失,只是兩人為了減少軍糧的支出,在軍隊冊籍上仍有這些人名字的情況下將他們統統賣掉。
這樣不僅節省了支出,還給自己增加了一筆額外的收入。
具體買家是誰,關平用腳指頭想想也清楚。
「坦之,你留下,我有些話跟你說。」
暴跳如雷的夏侯惇攆走了樂進和徐晃,人也似乎老了幾歲。
他喊住想要一起逃走的關平,讓他坐在自己面前。
這位曹軍大將像一座孤山一樣站了許久才緩緩彎下腰, 笨拙地提起一只酒壇,給關平倒了一碗酒。
他的動作非常輕柔,沒有讓壇中的酒撒出半滴,看著濁酒滿碗,他這才苦笑一聲,緩緩坐下︰
「坦之,你是不是覺得我嚴苛地不近人情了?」
「有些。」關平盯著夏侯惇那張頗為猙獰的臉,勉強點了點頭。
「嘿,其實當年孟德也是這樣。」夏侯惇無奈地笑了笑,輕輕捶打自己的膝蓋,感慨地道,「當年天下大亂,董卓挾持天子,我與孟德在鄉中起兵,約定興復漢室,將天子從賊人的手中救出來。」
「當時我們手下一共沒有多少人,除了我和曹家子佷,最早跟隨丞相的只有王必自己而已。
當時孟德勤于治軍, 甄選天下英杰為己用,眾人奮力向前,悍不畏死,這才有了今日的光景。」
「後來文謙、公明他們也來了。
當年他們都還是颯爽英杰,願意為天下而死,什麼錢糧用度,什麼官職富貴都通通拋在腦後,那時的我們宛如劉備一般壯懷激烈,從沒有玩弄過種種鬼蜮手段。」
關平看著回憶著往事的老人,忍不住嘆道︰「人都會變。」
夏侯惇滿是老態的臉上露出一絲唏噓之色︰
「不錯。」
「從何時開始?」
「從……屠了徐州開始。」
曹操手下起家的青州兵都是一群桀驁不馴的黃巾賊。
這些人並不是為了義氣和天下情懷而來,只是因為打不過曹操被曹操收編。
這些人打不過曹操,卻漸漸腐蝕了曹軍的軍紀素養,他們之後每戰必搶,屠城的時候更是奮力奪取各種財務。漸漸的他們發了財,這樣其他人眼紅,也開始漸漸效仿。
如果曹操能趕緊制止,嚴明軍紀,後來的許多問題也好解決的多。
只可惜曹操擔心嚴格執行軍紀會引起軍隊出現問題,而且隨著他的地位越來越高,野心越來越大,那些堅守漢室道統的人自然不敢用,為了給支持他的人一些恩惠,屠城的手段自然不斷出現,後來都成了曹軍的特色,靠屠城來積累足夠的軍資。
當年的黃巾打不過曹操,但他們的風氣卻結結實實影響了這支軍隊,從那時起,曹軍就墮落了。
「我……我不太會打仗。但我已經隱隱預感到,早晚會有這一天。」夏侯惇臉上被一絲悲哀籠罩,看得讓人多有幾分同情,「孟德總說可以再等等,可以等到我們平定天下再說。可我看到,現在軍中弊病纏身,士氣不振,奸邪之人越發不可或缺,想像高祖、光武一樣平定天下似乎已經不可能。」
他看著面前的雲山,嘆道︰「坦之,丞相已經號令天下,唯才是舉。以你的本事、才華,若是遵守本心,堅持正道,以後一定能青雲直上。丞相早就說過願以次女妻汝,如此良機,汝絕不能再學這些軍中惡劣之事,需遵循本心,做守正之人啊。」
夏侯惇的勸告極其殷勤,顯然是非常看重雲山,將他視為自己人和未來培養的對象。
作為組建曹軍的重要人物,夏侯惇的賞識不亞于曹操的賞識,雲山只要立刻下拜,說一聲听候將軍調遣,他就能立刻改換門庭,成為夏侯惇帳下屬吏,前途不可限量。
遺憾的是,關平知道自己是關平,雲山只不過是他編出來的名字。
「將軍清正,秉公無私,山欲舉報一荊州之賊,此賊若除,荊州可定。」
「哦,是何人?」夏侯惇驚喜地問道,「若是除一人可定荊州,盡管說給我,我查證屬實,就立刻正法!」
「是曹洪!」關平肅然道,「曹洪貪婪,樂將軍和徐將軍積累的軍資財物也都賣給他,由他置業再賣給別人。
此人極其貪婪,嚴重違反法度,江陵前幾日稍解,便有大量蜀錦北上,這財貨之利連樂進將軍都不敢染指!
將軍若是嚴明法度,還請下令斬殺此賊!
就算不立刻斬殺,也可報告丞相,申明天下,約定江陵解圍就誅滅其滿門!
曹洪最善治產,家財無數,只要宣布抄沒其家財,定能震懾荊州宵小,人人奮力向前,周瑜總有百萬大軍,又能如何?還不是被彈指覆滅!」
關平一邊說一邊長身而起,他聲如鐘磬,臉上的表情也愈發堅毅——
諸葛亮曾經說過,軍法這種事情一定要一視同仁。
犯錯就是受罰,一定要罰的痛,讓人感覺到不能承受,這才能有改正的機會。
曹洪特別擅長治產業,曹操親口說過曹洪比自己有錢,夏侯惇論年紀是曹洪的大哥,論治產業的本事就是曹洪的弟弟。
此人之前被黃忠霍峻打的幾乎要送了命,可現在依然頑強地站立著,在江陵利用水道的優勢開始搞起了倒賣蜀中鹽和蜀錦的業務,交易的對象不乏圍城的孫劉聯軍、
這軍情都是由曹仁手下的校事傳遞過來,可見曹仁手下對這位將軍也非常憤慨,若是夏侯惇振臂一呼,嚴懲曹洪,荊州曹軍的士氣肯定暴漲,打退周瑜都不在話下。
前提是……
夏侯惇真的敢。
听說了曹洪的名字,夏侯惇的臉色頓時變得非常無奈。
曹洪又吝嗇又貪婪,這個是所有人公認的事情。
要是真的下定決心打擊他,能震懾的人自然很多,但對他下手,夏侯惇得掂量掂量。
曹洪不僅是曹操的元從功臣,手下的產業更是事關曹家、夏侯家不知多少人的利益,要是把他干掉了,最開心的首先是士兵,然後開心的肯定是那些漢室老臣。
眾所周知,曹操的基本盤既不是這些士兵也不是那些漢室老臣,而是自己的骨肉宗親,夏侯惇想了想,還是只能緩緩搖了搖頭。
「一時還做不到。
子廉之事,干系重大,我……」
「將軍。」關平嘆道,「曹子廉之事關系重大,那荊州呢?天下呢?此一人難除,天下又如何?只要除了曹洪,我等……」
「別說了。」夏侯惇長長的嘆了口氣,眼中多了幾分落寞,「別說了,別說了。」
「那將軍查樂進、徐晃二位將軍的時候如何心安?他們又如何肯服?」
夏侯惇怔了怔,又緩緩搖頭︰
「別說了,別說了。」
這一刻,關平對眼前的人又多了幾分同情,他行了一禮,緩緩退出夏侯惇的軍帳,心中又是歡喜,又是難以抑制地有些慌張。
多年來,他從沒有像今天一樣對未來戰勝曹操充滿了信心。
曹軍這天下還沒有打下來就已經出現了這麼多的弊病,曹操在的時候還能靠自己的威信支撐,夏侯惇的威信和嚴明也足以震懾大多數人,讓他們不敢肆無忌憚地為虐。
可等曹操沒了,他的子孫哪有這樣的威信。
我等只要積蓄了足夠的力量,能佔據荊州和益州,就有奪去天下的機會。
可我們奪取天下的時候,還能保持現在的初心不變,能創造一個更好的天下嗎?
他一時有些迷茫。
稠密的春雨落在關平的臉上,他緩緩攥緊拳頭,一往無前地地走入大雨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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