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詡低著頭,很有技巧地用眼角的余光小心地打量著曹操。
曹操則虎視眈眈,盡管他說只是隨便問問,卻瞪大眼楮,不依不饒地看著于禁。
一時間兩人都沒有說話,時間仿佛凝固住了。
「為什麼不說話?」曹操笑問道。
「詡想起了一件事。」
「什麼事?」
「我想起了袁本初和劉景升。」
房中的氣氛突然變得頗為詭異駭人。
曹操盯著賈詡,用極其沉悶低沉的聲音慢悠悠地道︰
「說的也是。」
袁紹和劉表都青睞自己的幼子, 導致他們剛死,基業就灰飛煙滅。
曹操經過赤壁大敗,又遭遇了于禁的背叛,感覺自己的身體大不如前,終于開始考慮自己的身後事。
宛城,怎麼偏偏又是宛城?
宛城一直是曹操心中一根深深的刺。
當年宛城大敗時,全軍中表現最好的就是于禁, 而這次大敗, 于禁投敵, 現在替曹操收拾大局的是同樣經歷當年宛城大敗的曹丕。
曹操非常不喜歡這個兒子。
當父親的,誰不想讓自己威嚴的形象展示在兒孫的面前,曹丕親眼目睹了當年的大敗,當年的場面像一根尖銳的刺,狠狠扎在了曹操的心中,讓他怎麼也不願意將自己的大業交給曹丕。
可曹丕的表現遠遠好過曹植。
至少目前看來是這樣。
他穩穩的佔據南陽,能號令雲山、蔡瑁,此番雲山奪回宛城,據說就有曹丕的謀劃。
雲山忠勇果敢,性格中又有貪財狂妄的毛病,這點很對曹操的胃口。
越是這樣的人越好拉攏,只要能拿出足夠的地位和財富,他可以幫自己拼命作戰,這種人與子桓交好,也能漸漸成為子桓日後的班底,曹操可以保證自己百年之後,曹丕依然能將曹家推至巔峰。
不過, 現在還不是停下來的時候。
曹操知道,自己走上了一條不進則退的道路,如果他現在去掉丞相的名號,與劉備孫權談判,只怕不用孫劉殺來,他手下的人就自覺動手先把他干掉。
既然不能後退,我就得繼續前進。
丞相已經不能給曹操帶來安全感,這一年來一直處于守勢的他不能忍耐,決心發動一場大戰,證明自己依舊是天下最強大的力量。
此外,這位梟雄真的是在為安排身後事細細謀劃。
赤壁大敗之後,他感覺自己的老毛病越來越嚴重,最初僅感頭痛及關節疼痛,後來開始漸漸全身震顫、思緒逐漸混亂暴躁,這次于禁投降事件更是給了他一記重拳,讓曹操感覺自己的身體越來越差。
大概還能支撐個幾年。
這幾年,我等早點掃平北方群凶,這樣不管誰接掌我的位置都能……都能……
他渾濁的眼中又模模糊糊蒙上了一層迷離的火光。
那是宛城當夜的烈火,是去而復返的曹昂放棄戰馬後不甘心的怒吼,也是典韋不屈而死時絕望的眼神。
若是……若是那天,若是那天我沒有做那件事, 是不是一切都會不一樣?
賈詡似乎看穿了曹操的心思,他低頭不語,等待著曹操的提問。
片刻後,曹操回過神來,表情頗為復雜的看著這位老邁的文士謹小慎微的模樣,緩緩地道︰
「先滅何人?」
「張魯!」
賈詡想也沒想便堅定地道︰
「先易後難,張魯最弱,孫權最強。
先消滅此人,必能威懾涼州群賊,到時挾大勝之威一股消滅孫權,天下可定!」
赤壁之戰後,賈詡還是第一次在曹操面前說這麼多的話,顯然這方略他思考許久,已經有了充足。
曹操微笑著看著他,又緩緩開口問道︰
「孫權最強?呵呵,那劉備呢?」
賈詡的眼中露出一絲悲傷,他看著曹操,生平第一次不加掩飾,實話實說︰
「劉備……還是留給後人消滅吧!」
曹操愣了愣,隨即哈哈大笑。
他緩慢而堅定地搖搖頭,忍不住拉起賈詡的手掌,坦誠地道︰
「好啊。就依文和。」
‧
曹丕的雙腳踩在宛城城外泥濘的土地上,他久久不語,任由帶著血水的泥土浸透了自己昂貴的布鞋。
聞著空氣中的土腥味,他忍不住嘆了口氣。
「多虧坦之,不然幾乎讓霍峻那廝將我等逼入絕境。」
「老夫慚愧。」蔡瑁趕緊出言道歉。
曹丕擺擺手,心中的焦躁卻沒有絲毫的減退。
經過此戰,霍峻的勢力大幅膨脹,黃忠關平在南陽來去自如,還能將于禁裹挾到遙遠的公安,說明劉備軍已經進入了南陽內部,而且滲透的非常深。
這其中的種種,曹丕自然毫不猶豫地推到了于禁的身上,將其描述為不听自己指揮,閑的沒事亂打,壯大賊寇的運輸大隊長。
可真實的情況曹丕心知肚明。
他現在騎虎難下,真是宛如坐在了一艘外表華貴,可隨時都會傾覆的大船上。
如果稍有不慎,自己現在的地位將灰飛煙滅,種種罪行也將一起清算。
所以,盡管他感覺不能再完全依賴荊襄世族,但他又不得不繼續深深依賴蔡瑁幫自己整頓南陽,尤其是收攏宛城附近的眾人,順帶將黑鍋死死扣在于禁的頭上。
「公子,若是看過了丞相的奏疏,還得抓緊作書回報才是。」司馬孚在一邊提醒道。
曹丕怔了怔,隨即重重地點頭︰
「好,進城後與坦之商議一番。」
曹操听了賈詡的勸告,算是下定決心好好栽培一下曹丕。
他封曹丕為五官中郎將,這個官職乍一听遠不如一群將軍顯眼,可所謂的五官中郎將乃當年西漢三中郎將之一(五官、左、右),乃侍衛之長。
曹操這樣疑心重重的人讓自己的兒子擔任侍衛之長,足見其信任,並作為丞相的副手,足見曹操的栽培之意。
曹丕感覺自己多年苦等的大事已經收獲了一個結果,現在就差一步,他要安靜等待,千萬不能再橫生枝節了。
等著吧,等我拿到了至尊之位,我一定能改變現在的種種弊政。
有坦之這樣的英杰,再加上子丹、仲達,我等一定能掃平天下。
不過,讓曹丕不舒服的是,曹操還宣布了其他認命。
之前表現神勇的常雕仍為軍師祭酒,卻意外地加了一個恐怖的頭餃——軍師中郎將!
這個頭餃是劉備單獨給諸葛亮發明的,曹操對常雕的滿意和鼓舞不言而喻。
常雕手下的校事據說有數千人之多,已經深入了荊襄,這顯然是曹操制衡這位新任五官中郎將的手段。
而立下大功,收復宛城的雲山雖然得到了一百戶的食邑加封,卻被曹操命令立刻返回南郡,這無疑又削弱了一下曹丕手上的力量。
曹操認為曹丕手下應該有一支人數在兩千人左右的精銳戰兵,匯合于禁馮楷的殘兵之後,足以控制住宛城以北,深入伏牛山的霍峻雖然勢力龐大,卻不需要優先征討。
放著門口的強敵不去征討,這說明曹操肯定在謀劃更大的戰斗。
從雲山的調遣來看,曹操應該要進行一次規模極大的征戰,這一戰必須由雲山穩定南方的局勢,也不能在荊州方向進一步投入報仇的兵力。
不是孫權,就是張魯。
張魯的可能性最大。
不管攻打哪邊,坐鎮宛城、新野的五官中郎將曹丕都將失去參與下一步作戰的機會,被迫選擇在山溝剿匪。
他打的好是應該的,打不好將直接受到曹操的責罰,而曹植也得到了曹操的夸獎,很有可能會參與下一步的作戰。
他仍有翻盤的機會。
想到此處,曹丕的心中又是悶悶不樂,看著遠處的宛城城牆,他幾乎不想進去。
也罷。
思考許久,曹丕終于徐徐舒了口氣。
無論如何,曹植的功勞遠遠不如自己,曹植又不擅長軍略,跟隨父親出征也未必能有什麼功勞,如何能讓天下人信服?
他正神游著,突然听見南邊一片人聲鼎沸,似乎有什麼大事已經發生。
他縱目望去,只見遠處的天邊居然有十幾人放肆策馬狂奔,那速度快的令人膽寒,曹丕的臉上頓時露出一絲不快。
「什麼人敢放肆馳馬?哪有如此道理?」
「說不定有什麼緊急軍情。」馬謖在一邊弱弱地道。
「什麼緊急軍情都不行。」心情不好的曹丕緩緩打馬上前,準備看看過來的是什麼東西,可他定楮一看,突然感覺來人有些眼熟。
「長,長文?」
曹丕不敢相信自己的眼楮,而遠處的人很顯然也遠遠望見了曹丕,竟從喉中發出一絲野獸般的嗚咽,響亮的抽泣道︰
「子桓,子桓,是我啊!」
陳群回來了!
曹丕又驚又喜。
陳群、司馬懿、吳質、朱鑠是曹丕的鐵中鐵,再加上曹真、曹休、夏侯尚、王粲、劉楨、陳琳幾人構成了曹丕的重要班底。
現在陳群歸來,曹丕大喜過望,趕緊策馬飛撲上去。
陳群嚎啕大哭,從馬上跳下,曹丕也連滾帶爬地下馬,二人緊緊抱在一起,看著陳群的神色如此頹唐,曹丕忍不住喜極而泣︰
「長文,長文,你,你是,你是怎麼逃回來的?」
陳群嗚嗚大哭,他用長袖猛地擦了擦眼角,大聲道︰
「快,快,把,把關平抓起來。」
「關平?」曹丕一怔,環顧四周,見眾人都是一臉驚駭,莫名其妙地道,「什麼關平?」
「就是雲山!就是雲山!他是關平啊!快把他抓起來啊!」
曹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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