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麼一來,酒宴是進行不下去了。
原本滿懷豪情壯志的鄉老、族長們滿臉倉惶,沒誰還有喝酒的興致。
俞顯純嘆了口氣,吩咐僕役們帶著他們出外,各自休息休息,定一定神。當下眾人各自往外,有些人離開的動作太快,帶翻了擺放美食的桌子,還有人被門檻拌了個跟頭,摔了一臉的血。
幾乎瞬間,原本熱鬧的廳堂就變得冷清異常。
除了地上那具面門冒血的尸體,便只剩下俞氏兩兄弟。
有幾名僕役在後頭探頭探腦,打算進來收拾狼藉,俞景純擺了擺手,讓他們稍安勿躁。
兩兄弟年齒相似,相貌也很像。仔細分辨的話,俞顯純的體魄更結實些,肚子凸起,手腕上套著鐵制的護腕,指掌骨骼粗大,顯然練過武。而俞景純是個書生,高些瘦些。
俞顯純問道︰「範陽城那邊的情形,果然如那郭寧所說?」
俞景純搖了搖頭︰「那不過是對外的說辭罷了!」
「怎麼講?難道他們虛報了戰果?又或者,那楊安兒其實外強中干?」俞顯純心頭一喜,連聲問道。
「兄長有所不知,那楊安兒其實,並非被郭寧擊敗的。昨日在範陽城下擊敗楊安兒所部的,乃是胡沙虎的大軍。」
胡沙虎是個常見的女真名字,俞顯純愣了愣,才反應過來,臉色一變︰「你是說,紇石烈執中?他怎麼在此?」
俞景純雖然並不曾親眼目睹,但他在範陽城易手之後,立即就趕到現場打探,這才能夠與郭寧一起到新橋營來。昨日戰場上發生了什麼,他早已詢問得清楚,當下便將過程繪聲繪色地一一說了。
俞顯純默默地听他說完。
「也就是說,胡沙虎率部來涿州,打算奪取剿滅叛賊的功勛。當他即將擊敗楊安兒的時候,郭寧卻派出部屬奪取了範陽城,而他本人率數十騎陷陣,沖亂了胡沙虎的本隊,遂使楊安兒安然退走?」
「正是。」
「那涿州刺史粘割貞,就拿郭寧等人沒有辦法?那胡沙虎吃了這麼大得虧,就甘心退走?」
「說來荒唐,但真就如此。」
「粘割貞,一措大爾,軟弱在所難免。」俞顯純又想了想,壓低聲音道︰「戰場廝殺的事,真不是那郭寧吹噓?真是胡沙虎本人率軍,然後不敵?胡沙虎乃是當朝赫赫有名的大帥,麾下名將如雲。諸如烏古論奪剌、蒲察六斤、完顏丑奴等人,都是沙場名將,勇猛善戰!」
「其余眾人的動向,我不曉得。但郭寧突陣之初,蒲察六斤帶著數百拐子馬攔截,只一合便死。兄長你現在追出去,便能看到郭寧騎著的青驄馬。那匹馬,就是他殺了蒲察六斤以後,奪來的。」
「真沒想到,草莽之中,竟生如此惡虎。」
俞顯純重重地吐了口氣,沉吟良久。
俞景純等了一陣,低聲道︰「此人端地勇猛大膽,那是我親眼所見,深覺震駭。兄長,之前我就說過的。」
俞顯純搖頭道︰「我擔心的,不是他個人勇猛,或者不勇猛。」
「兄長的意思是?」
「朝廷衰敗,女真人腐朽,不是一年兩年的事了。過去這些年,之所以撐著場面不搖,是因為上頭的官員、下面的草民還延續著早年的習慣,又有我們這等豪強大姓竭力居中維持,不使地方敗壞,不讓人輕易去戳破這層窗戶紙罷了!」
俞顯純握著護腕,在廳堂中來回走了幾步,繼續道︰「可是,前年野狐嶺大敗,去年密谷口大敗,終于讓人朝廷的力量虛弱到了什麼地步。所以,老實了很久的楊安兒會再次造反;而郭寧這樣的潰兵首領,竟敢直接控制城池,乃至與朝廷大帥廝殺……」
他站在俞景純面前,比劃著手勢道︰「上頭的女真貴人是怎麼想的,又會怎麼做,上百年下來,已經成了套路,我們應付起來不難,也做得熟練。可下面的草民一旦嘗到了甜頭,敢于用刀劍來攫取利益,那就麻煩了!」
說到這里,他先往廳堂門口看看,再折返回來︰「那郭寧,原先不過是昌州的永屯軍正軍罷了!能有什麼見識?此人如此勇猛,就難免不懂規矩,行事狂妄無度……很容易就旋起旋滅!景純,我實在不願將宗族的利益與他們捆綁到一起!」
「咳咳……兄長,那郭寧倒也不是不懂規矩……」
「笑話!」俞顯純有些激動︰「你剛才也是听到的,那郭寧要我們按照緣邊永屯駐軍的軍餉數字,再加三成,按月給付!」
他舉起手,止住俞景純的言語,語速很快地道︰「這幾年山後諸州駐軍將士的軍餉是多少,你知道麼?只普通一名正軍,每月就要五百文錢,八斗米!那郭寧的部下如今將近兩千五百人,算上軍官的份,再加三成,每月就得兩千五百貫的錢,四千石的米糧!」
他忍不住拍打案幾,咆哮道︰「開什麼玩笑!這幾年水旱災害不斷,我們這些人報效朝廷、安撫黎民,費了多大得力氣,花了多少錢糧?如今再怎麼家境殷實,也湊不出這麼巨大的數字!」
適才郭寧在時,俞顯純被他的威勢所懾,唯恐一個不好就丟了性命,只得連聲答應。這會兒想到如此巨大的開銷,那與持刀挖他的血肉何異?簡直讓人痛徹心扉!
「兄長!兄長!」俞景純上來幾步,扯住俞顯純的胳臂,低聲道︰「你听我說完!」
俞顯純瞠目怒道︰「還有什麼可說?」
「兄長,那郭寧來時,向我提了個建議。他說,之所以要我來擔任這個匯總負責之人,是因為信得過我新橋營俞氏的手段,也有意與我俞氏修好。郭寧說,只要我們出面,將錢糧按月給齊;事成之後,俞氏付出的錢糧如數奉還。其余各家給付的錢糧,也我家和郭寧三七分成!」
「嘶……」俞顯純倒抽一口冷氣︰「什麼,你再說一遍?」
俞景純往廳堂的後門看看,確定僕役們都站在稍遠處,才沉聲重復︰「他說,事成之後,俞氏付出的錢糧如數奉還;其余錢糧,也由兩家三七分成!」
見自家兄長臉色陰晴不定,俞景純又道︰「兄長,這世道一日不如一日,天曉得什麼時候鬧出大亂子?我們手頭多那麼一把糠米,就能多召一個壯丁,把我家的莊子修建得再堅固一分……」
他探手虛握,加重語氣︰「那就等于多一條命!」
俞顯純垂下眼瞼,盤算了片刻,搖了搖頭︰「你說的對,但還有不周到處。」
「兄長,那郭寧對我們已經很耐心了,還得多謝汪世顯屢次斡旋!若我們再猶豫下去……」
「不猶豫,不猶豫,你听我說完。」俞顯純正色道︰「如今這世道,眼看大亂將至,能有數千精兵維持地方平靖,是件好事。既是好事,我們地方各家也得拿出誠意來。故而計算軍餉,絕不能按照當年北疆那種自上而下克扣過十七八道的數字,而按照朝廷法度明確的數字。那是多少?」
俞景純是當家之人,對往來簿冊上的數字記得清楚,當即道︰「若按朝廷的制度,每名正軍每月當有錢二貫、米九斗五升、絹四匹,另外,每月給補買馬錢四百文。」
俞顯純重重點頭︰「好!就按這個數!」
俞景純被自家兄長的黑心腸驚住了,過了半天才顫聲道︰「兄長,這要的也太多了!」
「你慌什麼!先報出這個數來,再慢慢商議,一點點往下談!」俞顯純按捺不住喜悅的心情,在廳堂里又往來走了兩遍︰「叫僕婢們進來收拾,重新擺酒!再把各家的首領、族長都請回來,細細商議!」
「咳咳……若有人堅持不願?」
「那,你就去問問郭寧。我想,楊安兒雖敗,一定還有余部流竄諸州。那些,都是窮凶極惡的賊,對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