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天前。
臨淄。
此地乃是春秋戰國時齊國的國都,憑負山海,利擅魚鹽。歷漢及晉,未始不以臨淄為三齊根本,千載以來有都會之名。直到西晉永嘉喪亂,始漸衰耗,但城池猶周回二十余里,扼守淄水,堪為山東東路的軍事重鎮。
山東地界上的金軍,能夠集中使用的兵力,在濟南易手以後,折損了三成以上。剩下的部分,一部歸屬天平軍節度使黃摑吾典,合計兩萬余,主要駐扎在東平府的治所須城,依托南北兩面的湖沼地帶阻擋蒙古軍。另外較強的一部,則歸屬山東路統軍使完顏撒剌,合計三萬余,其主力駐在臨淄、樂安一帶。
又因為完顏撒剌長期以來秉承著重兵重鎮以應對不測的方略,臨淄城里更聚集了百姓數萬家,緩急時抽調丁壯,再加上服從他命令的雜牌地方軍,足以聚集起七八萬人。
當然,這支兵力雖然龐大,戰斗力卻低。這是因為山東地方的軍隊,一直都以猛安謀克的鎮防軍為骨干,猛安謀克們數十年松垮下來,根本談不上訓練,軍紀也差,而完顏撒剌想要整肅他們,又因為他們背後千絲萬縷的關聯,很難下手。
完顏撒剌這幾年來真正下功夫糾合的嫡系部隊,其實也就萬人的規模。這萬人之兵大都以參加過泰和伐宋的老卒為骨干,軍紀相對嚴明,戰斗經驗豐富,軍械物資的裝備也較完善。
這十余年來,完顏撒剌率領本部坐鎮山東,壓得南朝宋人不敢妄動。他毫無疑問地確信,無論在西陲、北疆乃至東北內地,他這支兵馬都是佼佼者。憑著這支兵馬,他的實力絕不下于中都大興府里那幾位元帥、都監。
隨著泰和年間的名臣宿將漸漸凋零,而完顏綱、術虎高琪等人又對蒙古人作戰不利,完顏撒剌完全有機會追隨老上司胡沙虎的腳步,由地方而中樞,由一地一路的守臣而為朝廷方面大將。
完顏撒剌是胡沙虎的老熟人了,當年胡沙虎為山東兵馬都統的時候,完顏撒剌便以定海軍節度使的身份,出任胡沙虎的副手。他與胡沙虎的關系,就如術虎高琪之與完顏綱。
數月前,朝廷詔令以完顏承暉代為山東統軍使,要完顏撒剌率軍兩萬北上中都。
完顏撒剌是歡喜欣悅啟程的。在他想來,這代表這胡沙虎對中都朝局的影響力在增強,需要有力的黨羽為他撐腰。
完顏撒剌在山東苦心經營許多年,是非成敗就看今朝!
可誰也沒想到,完顏撒剌的兵力剛到滄州,中都城里就天翻地覆了。
胡沙虎有膽略,也有決心,可唯獨缺了運氣。他距離大金的權力中樞只差一步,可這一步卻宛如天塹。胡沙虎在中都城里被殺了,他的無數黨羽,其中有很多都是完顏撒剌的老朋友、舊袍澤,都在一夜之間被一掃而空。
這個消息傳到滄州,完顏撒剌立即向中都發了急信,說自己遭到蒙古軍的突襲,兵馬折損巨大,無力再往中都勤王。信使還沒到中都,完顏撒剌就倉惶率軍回了益都,就此龜縮不出。
這個世道太亂,太復雜。能依靠的,只有自家這幾萬兵力,一定得抓牢。朝廷里頭新君剛即位,還不知道有多少事情要忙,只要自己手頭的兵力在,想必朝廷也不至于和一方軍政大員撕破臉。
這個想法,幾乎是完顏撒剌眼中唯一的救命稻草。
後來,朝廷在半路上召回即將就任的完顏承暉,又派了與胡沙虎親近,自身也牽扯進中都政變的前太子少傅、禮部尚書奧屯忠孝來山東安撫,這才使得完顏撒剌稍稍放心些。
他把朝廷的舉措歸結為自家手頭仍有實力的緣故,所以哪怕蒙古軍到,他在山東的軍事安排,依然秉承著原來的想法。
那就是不惜一切代價,保住自己手頭的軍隊。只要有兵,一切皆有可能。
可誰能想到,蒙古軍根本不是真正的威脅。
蒙古人還在河北橫沖直撞的時候,朝廷就派了個新的定海軍節度使來。
這個新任節度使名叫郭寧,便是數月前在中都政變過程中,砍下執中元帥首級之人;這個新任節度使剛到萊州,就把萊州地方上不少完顏撒剌認得的官員都拘在一處,再也不授實權。
完顏撒剌對此人,當然不會沒有防範,所以他听聞郭寧即將到任,便多方聯絡,意圖以乏糧的局面,逼迫郭寧低頭。為此,完顏撒剌還派出了奧屯忠孝為使者,去和郭寧接洽。
可誰能想到,那郭寧凶悍蠻橫到這種地步……他直接就把奧屯忠孝給殺了!
那可是前太子少傅,禮部尚書!新任的山東路按察使!
除非是瘋子,誰敢這麼做?那郭寧總不會是瘋子吧?
難道說……郭寧悍然殺人,秉承了中都方面的意思?
很有可能!中都方面,有人不想給胡沙虎的舊人留下活路!
完顏撒剌為此驚恐異常,整夜整夜地輾轉反側,直到蒙古人攻破了濟南府,他再度派遣親信完顏粘古去見郭寧,向郭寧求援。
完顏粘古去的那次,眼看著奧屯忠孝的腦袋被掛在桿子上,卻什麼也沒說。他的要求也已經很卑微了,只求郭寧派一直偏師協防益都府。完顏撒剌的想法很簡單,只要你肯來,我也不談什麼上下階級之分了,只當大家朋友,一切都可以談。
郭寧仍然不理會。
這一下,完顏撒剌徹底失望了。
他知道了,那郭寧對自己全無半點善意,而那背後,或許是朝廷方面冷酷而不可動搖的決心。
沒過多久,完顏撒剌听說郭寧與蒙古四王子拖雷曾有廝殺,于是變本加厲地收縮兵力于幾處重鎮,擺出一副全然無害的樣子,只求蒙古軍趕緊發揮他們長驅直入,鐵騎包抄的特長,去把那郭寧收拾了。
可誰能想到,蒙古軍居然被郭寧打敗,就連四王子拖雷本人,都成了俘虜。
悠悠蒼天,是在和我完顏撒剌開玩笑麼?
這樣下去,最終的結果會是什麼?
女真人立國立朝數十載,已經不是當年那粗猛蠻族了。如完顏撒剌這樣的人物,很清楚政治斗爭的殘酷,要遠遠勝過戰場上的刀槍劍戟。
可怕的時局逼迫著完顏撒剌,讓他思來想去,不知如何是好。短短數日里,他飯吃不下去,覺睡不著,整個人瘦了兩三圈,顴骨都高聳起來。原本貼身的甲冑如今穿著,就像是給稻草人套了寬袍,晃晃蕩蕩。
當他強自振作,巡行城池的時候,將士們都以為主帥是擔心戰事,甚至還有幾個素日里自居心月復之人,上來安慰他,口口聲聲道︰「定海軍贏了,一切都好辦,蒙古人很快會走的!」
這些蠢貨!蒙古人走後的情形,才是完顏撒剌最擔心的,可他又沒法與人談論。
他只能草草結束巡視,撥馬回到中軍。
中軍門前,他的親信謀士孛術魯長壽正要出門找他。
「何事?」完顏撒剌問道。
孛術魯長壽行禮︰「有往西面的探馬回城,等候多時了。」
完顏撒剌被侍從們攙扶下馬,隨口問道︰「濟南那邊的?定海軍還在搬遷濟南的人丁戶口?」
孛術魯長壽搖了搖頭,附耳低聲︰「從德州來。」
四王子拖雷受挫于萊州之後,余部尚有精騎七千余。他們就在赤駒駙馬的帶領下收縮兵力,駐在德州!
完顏撒剌沉聲問道︰「沒有風聲外傳吧?」
「絕無。」
「那好,我們去見一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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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意思,手頭有點急事,更得晚了。兩更照舊,敬請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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