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起兵造反的那一日,耶律留哥就過得艱辛。
他出身不高,雖說頂著個耶律的姓氏,卻並非宗族龐大的契丹大酋。能在大安三年那陣子亂局中崛起,只是因為各方契丹勢力看中他的軍事經驗罷了。
曾經控弦百萬,據地萬里的大遼,如今要仰仗一個金軍鎮防千戶的軍事經驗,本身就有些悲哀。這證明了,曾經的北疆第一強族,已經虛弱到了極點,與腐朽的女真人堪稱半斤八兩。
而更可怕的是,就算十幾萬契丹男女老弱一齊暴動,經歷了此後將近兩年的征戰,新建的遼國依然局促在小小的廣寧府,身處金軍三面威脅之下,看似威風,實則風雨飄搖。
耶律留哥很害怕遼國旋生旋滅,更害怕自己被契丹人拋棄。所以他不惜一切代價地討好蒙古人,希望從草原的新霸主手里,得到一點支持。
但這不是沒有代價的。要做蒙古人的狗,就要听蒙古人的話,要按照蒙古人的要求去撕咬,肚子餓了,也只能等著蒙古人往腿邊丟下幾根勉強裹月復的骨頭。
而當耶律留哥听木華黎說,蒙古人對契丹人的戰果不滿意,試圖在東北扶持新的代理人時,他幾乎絕望地看到了遼國的末日。
一個只能搖旗吶喊的遼國,還有存在的必要嗎?
好在轉機很快就到,而且來得那麼有趣。
被蒙古人看中的蒲鮮萬奴,卻沒有看中蒙古人。蒲鮮萬奴給了蒙古人一點點甜頭,然後就試圖甩開蒙古人,用自己的手段去統合東北。
這已經不是挑釁了,蒲鮮萬奴的行徑,就如浪蕩子甩開了曾經柔情蜜意的婦人,簡直可以說是一種羞辱。如今負責東北戰事的蒙古萬戶木華黎,是在成吉思汗身邊都能說上話的貴人,怎能允許蒲鮮萬奴如此狂妄?
而與野心勃勃的蒲鮮萬奴相比,耶律留哥顯得那麼忠誠,那麼可靠。木華黎將軍很快就派人給耶律留哥頒下了新的任務。而這個任務,簡直讓他做夢都笑出聲來。
目標是蒲鮮萬奴麼?這可太容易了,太讓人舒坦了。
在耶律留哥看來,蒲鮮萬奴和他的老上司完顏承裕兩個,在東北內地的各路金軍首領里,實力最強,卻最不經廝殺。若沒有東北內地諸多盟友的協助,蒲鮮萬奴早就死在契丹人手里。
現在他自家和女真人的盟友們鬧翻了,又得罪了蒙古人……這是何其愚蠢啊,他分明是在趕著找死!
這樣的蠢人,合該死在我耶律留哥的手里,而我耶律留哥,也正好借此機會擴張力量!
「加速行軍!準備迎敵!耶律廝不居左,耶律安奴據右,僧家奴和統古兩位並為前鋒!」耶律留哥連聲叱喝。
他的部下們,急行軍了一天一夜,從遠處觀望,尚覺威勢十足,其實隊列難免混亂。耶律留哥連續幾道軍令下去,將士們吵吵嚷嚷,你擁我擠,人馬在通往北面丘陵的路上,時不時堵成一團一團。
好在幾年廝殺下來,耶律留哥終于培養出了一批有經驗的軍官,軍官們一邊策馬在草甸和坡地間奔馳,一邊呼喝整隊。隨著隊伍漸漸深入咸平府北面的黃龍崗丘陵地帶,將近兩萬名契丹精銳終于排開了寬大的正面。
耶律廝不、耶律安奴等將,都是赫赫有名的勇士。遠的不說,當日迪吉腦兒一戰,耶律安奴橫沖敵軍,殺得金軍尸如山積,並追擊數十里,硬是趕著金軍統帥完顏承裕和蒲鮮萬奴兩人首尾不能相顧,兵分兩路逃竄。
此時一眾勇將親領本部,在起伏的丘陵間 沖,將士們很快也被激起了斗志。遠遠望去,大軍仿佛一條條龐大無比的黑色巨蟒,在山間沙沙穿行,時隱時現。
咸平城上,郭寧帶著部下們,從城南,城西,一路繞到了城北,看著契丹大軍的行動。
最後他站在城北,嘆了一聲。
眼前這局面,其實有些可笑。我昌州郭六郎,一個妥妥的反賊,怎麼就帶著紇石烈桓端這樣的女真人重將,跑到遼海內地來對付同樣是反賊的蒲鮮萬奴和耶律留哥呢?
再想想,來州本據那邊,也是一樣。己方文武們骨子里都沒把金軍當回事,反倒是對那位「大漢皇帝」楊安兒的警惕更多些。
或許這就是所謂末世之象吧,大金國本身實在已經虛弱透了。于是,郭寧反倒不急著對付大金本身,而是忙于在大金尚存的架構之下,為自家厚積實力,以圖對抗真正的大敵。
約莫著,野心家們都是這麼想的,結果他們各自攫取利益、擴張勢力的時候,反而彼此成了敵人。
但郭寧又隱約記得,自家那個大夢里,好像女真人在蒙古軍的攻勢下堅持了很久,還打過幾次漂亮仗……女真人是怎麼個奮起法的?徒單鎰走後,大金國居然還有能臣,給它續上命了?可惜,其中的細節,完全記不清了。
張阡听郭寧嘆氣,上來問道︰「節帥,怎麼了?」
郭寧搖了搖頭,把思緒集中到眼前的戰事。
「我們的兵力畢竟有限,想要上桌子吃肉,甚至掀桌子砸場子……既要大膽,也要謹慎。如今肥肉自家長了腿,跑到了眼前。第一個吃客,也巴巴地來了。這是好事,省了我們許多工夫。可是第二個,第三個吃客呢?越是後來的吃客,越是難對付,他們拿著刀、箸,又等在哪里?」
趙決躬身道︰「暫且不明。」
「那就加派斥候!北面繞過黃龍崗,往韓州方向去,至于西面……調幾隊精干的人,人皆兩馬,一直沖到廣寧府看看!」
「遵命!」趙決立即轉身下去安排。
此時陪在郭寧身邊走動探看的將校,只剩下了張阡。就連李霆也回到了本部,督促將士們則抓緊時間整頓。
咸平府里,被蒲鮮萬奴視若珍寶的幾個武庫全都被打開了,他數年來積攢的一件件精良武器、堅固甲胃被分發到將士們手里。
紇石烈桓端親自奔走在幾處軍營,激勵自家的部屬們,拿著蒲鮮萬奴的錢財給所有人頒發軍餉,並承諾他們重重的賞賜。
定海軍駐扎的幾個軍營里,也在進行動員。
不過,不同于復州將士們嗷嗷叫嚷,被賞賜激發得熱血沸騰,定海軍的將士們,大都平靜。
他們都是經歷過幾次戰斗的老卒,已經習慣了危險,習慣了在勝利之後必然獲得該得到的東西,更習慣了信任他們的主帥。他們也早就清楚,此前拿下咸平府,只不過是個熱身罷了,如今這世道,想要攫取些什麼,就總得和正經的敵人,正經見個高下。
在表面的平靜下,將士們肅然的殺氣無法遮掩。
這種特殊的氣息,使得城中的鳥雀都被驚動。一只原本在屋檐下休息的鶇鳥 然振翅而起,穿過了層層樓宇和城牆,又稍落下來,沿著北方陡峭山嶺處,升起的氣流滑翔。
如果從鶇鳥所處的高度繼續向北,就在契丹軍奔行的前方,十余里以外,此處的山勢漸漸從平緩到陡峭,山上到處都是密林。山與山之間,有河流潺潺,蒹葭橫生。
在水勢最湍急的一道河流對面,蒲鮮萬奴的本部主力,正人喊馬嘶地渡河。
咸平府的易手,瞞得過耶律留哥,卻瞞不過蒲鮮萬奴。畢竟是他經營多年的本據,總有些情報緊急傳遞的渠道。
昨天蒲鮮萬奴已經聯絡了上京行省完顏太平,準備先捉了上京留守元帥完顏承充,再威逼諸將降伏,可就在計謀將要施展的時候,他听說咸平府丟了,落到了復州都統紇石烈桓端和定海軍節度使郭寧的手里。
蒲鮮萬奴驚得喪魂落魄,當即就在自家帳里破口大罵,罵過了紇石烈桓端,再罵郭寧,罵過了郭寧,再罵他的義子蒲鮮按出等人,罵完了蒲鮮按出,又把身邊的義子、詳穩、部將們全都罵得狗血淋頭。
最終他下了決心,立即領兵退還。結果,響應他的完顏太平事情做到一半,不上不下地敗露了形跡,被憤怒的上京將校亂刀殺死。
盟友的死活,蒲鮮萬奴完全顧不上了,他火急催兵,只用了一日一夜,就急行軍七十余里,決心奪回咸平府。
這時,他站在河岸邊的礁石灘上,忐忑不安地向南面眺望,因為望得過于專注,他微微張開了嘴,眼楮一眨也不眨,直盯著咸平府的方向,好像看見了什麼。
其實除了連綿的山嶺,他什麼也沒看到。待到收回視線,他反而注意到了礁石下方,有一具被水泡到鼓脹的金軍尸體。
原來數日前,蒲鮮萬奴縱放蒙古軍劫殺金軍東北招討使完顏鐵哥所部,此地便是戰場。
蒲鮮萬奴被這具尸體嚇了一跳,下意識地抽出半截腰刀,又趕緊收回鞘中。
而隨侍在他身旁的部將們,也都跟著眺望,有的墊著腳尖,有的緊張到滿頭大汗。
有人罵道︰「紇石烈桓端安敢如此!他擅自興兵攻打上司,全不把朝廷法度放在眼里了!咱們要向朝廷行文,上章參他,貶他的官!」
也有人叫道︰「待到奪回咸平府,咱們得引了蒙古軍來,先平復州,報仇雪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