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這片丘陵地帶,數日前蒙古人是怎樣伏擊完顏鐵哥所部,今日契丹人就是怎樣伏擊蒲鮮萬奴所部,甚至被伏擊的一方,其長途跋涉的疲憊,也如出一轍。
因為丘陵地勢的限制,最早受到攻擊的,並非蒲速烈 所部,而是前隊左翼的一批步卒。
這些士卒散在各處或躺或坐,人人累得半死,雖然蒲鮮不灰連聲喝罵,勒令保持建制,可人疲倦到了極點以後,一但休息,心力和韌勁全都傾瀉一空,哪里聚集得起來?
偶爾有個體力出眾的,居然跑到山腳下撿拾柴禾,想抓緊時間起個灶,給自己做頓熱食吃。
忽然听說敵襲,那人扔掉柴禾,狂奔而回,卻因為過于緊張,一時找不到自家的槍矛放在何處。他正草叢間慌亂掏模,後頭契丹人殺到,長刀一揮,身首分離。
更多的契丹人亂哄哄趕來,涌入同樣亂哄哄的女真人隊列。
過去數載,東北內地兵連禍結,部族叛變此起彼伏,而負責統領大軍的朝廷主帥又凡事皆須上奏,結果應對不及,屢戰屢敗。所以徒單鎰在尚書右丞任上,曾特地上書,懇請當時的皇帝在遼東設行省,任命有能之將,全權鎮守。
不過,徒單鎰在軍事方面的權威,遠不如在政務方面,所以朝廷不止不設行省,派出負責東北戰局的主將,竟然是剛在野狐嶺喪師失地的完顏承裕和蒲鮮萬奴兩個。
之後的遼東戰局,便更加艱難,原本有經驗的老卒、軍官大量折損。
可中都朝廷在這種情況下,猶自不斷抽調東北內地的兵馬前往中都,抵御蒙古軍的直接威脅。只大安三年和貞祐元年,就分別抽調了兩萬人和一萬六千人,都是堪稱骨干的精兵。
這一來,東北內地的經制之軍蕩然無存,各地的軍事首領愈來愈依賴部落支撐,而他們驅使軍隊的時候,也越來越缺乏嚴謹有效的指揮。
便如此刻,當數以千計的契丹人發出高聲嘯叫,一波波沖進女真人的隊列中時,女真人的部伍分崩離析,兵將驚慌失措,全然無法應對。
而契丹人用用戰馬沖撞,用刀槍砍殺戳刺,用鐵棒或骨朵到處敲打,用弓箭四面射擊,他們見人就殺,將一蓬又一蓬的鮮血揮灑在空氣中,化作氣味濃烈的血霧久久不散。
還能保持建制的女真人部伍,數量很少。
蒲速烈 所部便是其中之一。他顧不上招呼潰敗的士兵,也來不及解救陷入敵軍包圍的同僚,只領著自家尚未跑散的部下,向東面尋瑕伺隙地猛沖。
這倒不是想逃走,而是憑借豐富的戰斗經驗,分析戰場局勢後的決斷︰這時候,前軍已經完全混亂了,根本沒有反擊的可能。必須撤退,想辦法和中軍後軍匯合,才有可能活命!
沖了沒多遠,便遇見一批瘋狂奔逃的步卒彼此沖撞,把道路全都堵住了,蒲速烈 催馬繞了個圈,避開他們和他們身後的追兵。不料經過一片疏林時,正撞見敵騎從兩面包抄過來,蒲速烈 還沒能看清對手的身影,兩支鐵矛已如毒蛇般刺到。
這是女真軍中常見的制式鐵矛,蒲速烈 對此再熟悉不過了。很顯然,要麼這些契丹人本身曾在軍中服役,要麼是他們奪取了死者的武器投入作戰。
蒲速烈 心頭有些悲涼,但他顧不得這種情緒,反手往腰間一握,將一枚重有兩斤的流星錘甩向了左側。
沉悶的擊打聲、甲冑碎裂的脆響和慘呼聲同時響起,左側一人翻身落馬。
流星錘後頭連著鐵鏈和握柄,本可以用來反復抽打,但蒲速烈 將之整個扔出去了。隨即他雙手持握短矛,潑風般地亂舞。
砰砰兩下撞擊之後,右側那人的長矛刺擊被隔開,蒲速烈 縱騎欺入近身,橫舞短矛,把那人掃落下馬。
瞬息間連打兩騎的英武表現,不知落到了誰的眼中,只听不遠處一聲喝彩,隨即便是箭雨潑灑。
蒲速烈 罵了一聲,匍匐在馬鞍上拼命催馬。
只覺身周颼颼聲響,頃刻間,便有兩支箭簇扎透了皮甲,一在後背,一在肋側,雖說射得不深,鮮血汩汩流淌下來,把馬鞍都染紅了;他的戰馬也哀鳴了一聲,原來是被箭矢掠過肩胛,削開一道長長血口。
再往後看,只剩下十余騎跟在身後奔馳。此前商議軍情的兩人,乃是最近數月和蒲速烈 相處默契的部下,這會兒都不見了。
這些士卒們,都是欽服蒲速烈 的勇力,才選擇跟隨他。他們以為,跟隨一個勇猛的上司,能讓自己多些活命的機會。
其實正因為蒲速烈 的勇猛,每有廝殺,他總被上頭的義父或者其他某位將軍擺在最危險,最關鍵的地方。結果,他的部下們隔三差五就會換一批,反而更容易死。
「別慌!跟我來!」
蒲速烈 大喊著,繼續縱馬奔馳。
待到遠離箭矢覆蓋的範圍,周圍的廝殺聲也稍微稀疏些,他才從戰袍撕扯下布條塞進甲冑里,勉強填堵住傷處外側,順便又揮了揮短矛。
短矛的鋒刃上頭全是紅色的鮮血,還有慘白色或黃色的絲絲縷縷,可能是從人身上切下來的皮脂。
這時,他忽然听到近處有人在叫嚷︰「蒲速烈!蒲速烈!救我!」
他下意識地勒馬,往聲音傳來的方向探看。
一堆橫七豎八的尸體當中,有兩具尸體被人猛然推開,露出了蒲鮮不灰滿臉血污的面容。
「蒲速烈!你在這里可太好了!」蒲鮮不灰伸出手,嚷道︰「拉我出來!咱們往中軍去,和宣使匯合!」
蒲速烈 探出手臂,把蒲鮮不灰從尸體里猛拉出來。
蒲鮮不灰伸了伸手,蹬了蹬腿,露出慶幸的笑容,他掃視過蒲速烈 和他的部下們,又道︰「馬!」
「什麼?」
就在兩句話的當口,殺聲和兵器踫撞聲驟然劇烈,又一支逃散的女真人,在不遠處遭到了契丹軍的圍攻,雙方廝殺之處就在不遠,橫飛的血肉和斷臂殘肢,都看得那麼清楚。
蒲鮮不灰焦躁地嚷道︰「讓一匹馬出來,我要用,你護著我,咱們趕緊走!」
蒲速烈 看看自家部屬們,張了張嘴,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
而部下們大都垂下雙眼。
「快點!」蒲鮮不灰眼看這情形,忽然暴躁了起來︰「我是你義父,敢違逆我嗎!快點!讓一匹馬出來!」
蒲速烈 深深俯首︰「義父不妨稍待,我這就去尋一匹無主的戰馬來……」
「那怎麼來得及?胡扯!」蒲鮮不灰隨手指了一人︰「就你了,你下來!」
那人便是先前想要和蒲速烈 分享肉干的士卒。他臉色慘白地看看蒲鮮不灰,再看看蒲速烈 ,咬了咬牙,好像想要拒絕,卻又不得不翻身下馬。
剛甩開一邊的馬鐙,他的肩膀就被蒲速烈 抓住,然後摁回到馬鞍上。
「契丹人要來了!我們快走!」蒲速烈 斷喝一聲,雙足猛夾馬月復。
騎兵們毫不猶豫地跟著首領,待到反應過來,已經把蒲鮮不灰和他暴躁的喝罵聲全甩在了後頭。
有人策騎奔了一陣,忍不住轉頭往後看,只見契丹人如潮水般涌來,再找不到蒲鮮不灰的身影。
一行人催馬泅渡過河,才發現中軍也亂了,契丹人專門派了一支騎兵包抄到此,一場惡戰之下,中軍各隊的士卒們都在無目的地逃竄。上千人彼此擠挨著、推搡著、喊叫著,將視線所及的範圍都攪成了一灘爛泥。
蒲速烈 舉目四望,輕易便看到了兩個蒲鮮萬奴的義子,還有好些如他這樣的,義子的義子,全都混在亂軍中倉皇逃竄。
這麼多兒子孫子,關鍵時刻竟沒有人願意決死廝殺的,可見兒子孫子數量再多,並無用處。蒲鮮萬奴本人的野心、異志,還有平素的作法,使咸平府的武人們徒有驕橫凶惡,卻沒有真正的硬骨頭。
「謀克,咱們怎麼辦?」有人問道。
蒲速烈 並不言語,只往來眺望各處丘壑。
看了好一陣,他抬起手指了指東面一處山勢陡峭之所。那片山頭的地勢復雜,幾個制高點上,隱約有人頭攢動,有兵甲反射陽光的亮點。
「那里,蒲鮮宣使應該在那里。」
「我們要去那里麼?」有人遲疑道。
「還是得去一次。」
小半個時辰後,蒲速烈 登上了山頭,在甲士的引領下步入一處臨時設立的帳篷。他下馬的姿勢,乃至在山道舉步的姿勢都有些僵硬,因為身上的傷勢多了幾處。而跟隨他的騎兵,又少了兩個。
蒲鮮萬奴正在帳里,但他須發凌亂,眼里布滿血絲,兩頰的皮膚更松弛垂墜著,與原先的堂堂相貌判若兩人。
蒲速烈 乍一看,幾乎沒認出來,反倒是蒲鮮萬奴猛然上前,抓住自己干孫子的手,厲聲問道︰「我記得你!你是那個,那個……你很熟悉咸平府周圍的道路,對麼?」
「是,很熟悉。」
「那你替我去一次咸平府,見一見紇石烈桓端和郭寧,就說,我以遼東宣撫使的名義,要他們出兵救援!」
話說,金代的武器,比如鐵矛和流星錘,黑龍****藏著好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