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緒有所變化的,不止哲別一個。
很多蒙古騎士已經焦躁。
己方先前遭到突襲時,損失甚是慘重,應對甚是狼狽。每個蒙古人都看在眼里,他們氣得肺都要炸了。
近兩年蒙古軍南下攻金,動輒縱橫萬里,很少遇見這樣的局面。很多蒙古人已經覺得,女真人比成吉思汗說的還要廢物,對金國的戰爭就只是一場又一場的武裝游行,然後帶著滿滿的收獲回草原就行。
就算偶爾遇見幾根硬骨頭,大都只敢據城死守。他們守得愈是堅定,蒙古軍破城之後的燒殺擄掠就愈是痛快。非要找出正經吃虧的場景,大概只有四王子拖雷在山東一次,還有按陳那顏的四個千戶在遼東一次。
可那兩次吃虧之後,四王子不是立刻就摧毀了女真人的山東統軍司?木華黎不是立刻就拿下了女真人的北京路?蒙古人的回應來的就是這麼快!
誰曉得,這定海軍真是膽大包天,第三次對上了蒙古軍,還敢主動夜襲挑釁!己方非得當場回應不可!哲別那顏說得好,要砍斷他們的頭顱!抽出他們的 骨!
問題是,一直沒做到。
蒙古人個個都是好騎手,可這些定海軍騎士,連甲胃都不穿,武器也丟得七七八八,他們給戰馬減去了所有的額外負重,就只一個勁地策馬狂奔。他們還對地形、道路非常熟悉……
這就真的很難追上!
蒙古騎兵帶得從馬,仗著耐力出眾,好幾次逼近到了箭失射程之內。可這畢竟是在夜里,還是天上有雲遮蔽的夜里。在遠離營地火光範圍以後,大部分蒙古人就算藉著左右的松明火把睜大眼,也只能看到大概人影,他們沿途將箭失雜七雜八地射出去,命中率卻比白天要低得多。
這一路上,倒也殺死了幾個敵人,可那怎麼夠填補此前的損失?蒙古人已經慣于制造尸山血海了,在他們眼里,這樣的戰績不值得吹噓,而近乎羞恥。
夠了,夠了!
這會兒敵人的戰馬都已經疲了,趕緊抓住機會,沖上去,用刀劍殺死他們!
最前方數十騎 然沖進了山谷。
「金人狡詐,萬一在山間設伏?」忽有機敏的百夫長問道。
另一名百夫長笑道︰「定海軍的兵力有限,還分守各處城池要塞,哪里能出來設伏?真要有那兵力,用在適才夜襲的時候,不好麼?」
「只怕他們圖謀更大!」另一人看了哲別一眼。
「我們布設各處的哨探,都沒有示警!」又有人道。
哲別心念電轉。
蒙古軍無論行止,都會把哨探放出極遠,但哨探的作用也不能高估。尤其在定海軍如此熟悉地形的情況下,他們定有手段避開哨探的耳目調度兵馬,如果己方哨探真的發揮了作用,也就沒有這場夜襲了。
所以,伏兵不得不防。眼前這樣的地形,也確實適合設伏。
如果要穩妥一些,這會兒收兵不理,並無不可。
但是定海軍能有多少伏兵?正如另一名百夫長所說,蓋州的守軍數量就只這些,哲別早就心里有數。韓 能派出多少人來?
就算他有剩余兵力,也應該一次性投入到突襲中去,哪有這麼前後兩次投入的?戰場上的局勢千變萬化,設定的計劃越是復雜,越容易出亂子;所以,越是起自于卒伍的將軍,越會摒棄那些花里胡哨的無用手段,以一次性投入巨大的力量摧垮敵人。
這個道理放之四海而皆準,哲別知道,他相信定海軍的主將也知道。
那麼,方才的襲擾為什麼才出動兩百來人?顯然是因為定海軍的兵力不足。他們就算多擠出一些兵力,也改變不了襲擾的結果,還不如用在這里,給自家的主將做一點掩護。
既如此,我們有何可懼?
再怎麼樣,我們都是獵人,沒有獵人會嫌獵物多些!
今日,必要殺死蓋州主將!
一行人商議的時候,戰馬不停,不斷接近丘陵地帶。跟隨在後的蒙古騎士舉著新點起的松明火把向前,哲別心中的殺意也如火光躍動。
他提鞭一指︰「左翼二百人從那處斜坡繞行丘頂,佔據那處林地為掩護,我領三百騎緊追,右翼二百騎稍後跟進,以為策應。」
蒙古將士高呼響應,騎隊如一道洪流灌入了沉靜的山谷。
山谷並不險狹,兩側的山壁之間算得開闊,山崖本身由斜坡和巉岩錯落而成,生長了叢叢灌木、老樹。火光照耀下,林木往後頭的岩石投射出古怪而扭曲的影子。
山谷里的地形也不崎區,千百年來從兩側高地滾落的泥土,在底部催生成了草甸。因為兩側山崖阻擋寒風的緣故,草沒有全枯,馬蹄踩上去,像是踩在厚厚的氈毯上,聲音發悶。
馬匹發出歡快的嘶鳴,馬蹄在草甸上加速起落。
隊列前頭最先追擊的同伴已經趕上了敵人,發出搏殺時特有的叱喝,所有人已經听到了刀盾槍矛踫撞的聲響!
「就在前頭!趕上他們!」蒙古人齊聲咆孝。
峽谷高處,李雲同樣听到了廝殺的聲響,他沉聲道︰「是時候了。」
李雲從深草間起身,邊上數十親衛起身。
隨著他們的動作,整片斜坡上本來被當作是巉岩的陰影全都動了。這些人數量以千百計,絕大多數人都只持武器而沒有盔甲,身上裹著野獸的皮毛,帶著用小石頭和骨頭磨成的裝飾品。當他們大聲呼喊的時候,張開的嘴里露出尖銳的牙齒,發出難聞的氣味。
月色下,可見他們多有黃色的頭發,碧綠的眼珠,在常人眼里,就如鬼怪一般。
這些人,是合廝罕關的黃頭女真。當日李雲初到遼東,想去招攬他們,反而遭到伏擊,死了不少部下。但到了現在,黃頭女真已經完完全全地服膺于定海軍的指揮。他們是野蠻,卻不是傻,當他們接觸到漢地的文化和生產力,了解到跟從定海軍所能獲得的好處,立即就把李雲當作了大恩人。
而在上個月,有一個違反李雲命令,試圖私下攻打其它部落的黃頭女真部落,被李雲帶人完全摧毀。首領的腦袋和身體,被切成了幾塊在各部落游行展示。自此以後,李雲更具備了無上的權威。
李雲指了指峽谷下方︰「殺了他們,殺光。」
黃頭女真人狂喊著呼應。他們先用身邊的石頭往下方 砸,隨即舞動武器,不要命地在斜坡和山崖間跳躍著,像浪潮般沖了下來!
就算斜坡不算陡峭,晚間攀爬走動也要小心,很容易失足滾落。可這些黃頭女真全然不把自己當人啊,他們就這麼不斷加速地往下沖。有些人一腳踏空,就失去了平衡,眼看著骨碌碌地滾下去,必定要摔成肉泥了,可其他人依舊這麼往下沖刺!
在另一頭的高坡上,蒲速烈 嘆了口氣。
他一直覺得,李雲雖也是行伍出身,畢竟很久不在軍隊里了,說到戰斗指揮,肯定是不如正經軍人的。而且,他也一直忙著生意,很少有空去約束訓練那些黃頭女真部落。所以,把數千人的黃頭女真部落放在李雲的群牧所體系里頭,其實有點浪費。
但這會兒看來,李雲何必要參與戰斗指揮呢?又何必去訓練呢?那些黃頭女真人根本就和野獸無異,李雲能夠帶領他們行軍、潛伏,告訴他們進攻,那就足夠了。野獸自有野獸的辦法!
郭宣使帳下,真沒有易與之輩啊。
投靠定海軍,實在是個再正確不過的選擇了。
蒲速烈 也站起了身。
在他身旁的將士們,是原本蒲鮮萬奴的舊部,來自于胡里改路、速頻路的胡里改女真。這些部落民素來勇悍,百年前女真人的祖先與之苦戰累年,僅能克復,其後乍服乍叛,直到明昌以後,才被右丞相夾古清臣視為稍知禮貌。
在蒲鮮萬奴敗死以後,其部屬大都被紇石烈桓端、完顏阿魯真等人瓜分,而蒲速烈 作為蒲鮮萬奴的部下,也憑借自身的威望拉攏了相當數量的一批,這會兒來到駐蹕山中潛伏的,便是其中的兩千人。
當然,蒲速烈 管轄他們,可不再用義父義子那一套了。
當他站起的時候,遠遠近近好幾名被正式任命為都將、軍轄的胡里改人軍官們紛紛起身。這些人大都和蒲速烈 一樣,是漢化很深的女真人,也很認可定海軍在遼東的統治。其中絕大多數人都得到蒲速烈 的推薦,在軍府的簿冊中予以報備。
他們的身份,雖然暫時還是俘虜,可早就得到軍府的示意,預備重新披掛上陣,繼續戎馬生涯了。
此時此刻,他們每個人,都等著趕緊立功呢!
這片山地,數百年前曾是唐朝太宗皇帝攻伐高句麗的駐蹕之所。當時高句麗以大將高延壽、高惠真二人率領十五萬大軍來戰。而唐太宗隨即在此以三萬軍破敵,殺得高句麗膽寒。
唐朝的大將薛仁貴,便是在此戰中嶄露頭角的。如今我蒲速烈 能在此地痛殺蒙古人,倒很有些效法先賢的意味!
「別管那些催馬繞行斜坡的蒙古人了,在他們趕到之前,我們就把下面的蒙古軍殺盡!」
「遵命!」
各路軍官急速回歸本隊,數以百計的松明火把燃起。火光照出了下方蒙古軍驚駭的姿態,照出了己方山頭上洶涌的火潮和人潮。
蒲速烈 拔刀在手︰「咱們出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