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將落,梁護仰天看著空中血紅的雲霞,仿佛于城中的血腥一般無二。
城頭的廝殺早就已經停止了,但城中百姓們的噩夢才剛開始。
按照蒙古人的規矩,凡抵抗之後城池被破的,闔城皆屠。雖然這會兒攻破城池的壓根不是蒙古人,但蒙古人的狗也得遵循主人的規矩。
所以,梁護就只能看著身邊的尸體。
有從城頭奔逃往城里時候,背脊遭砍刀一揮兩段的尸體,有從城里往城門奔逃時,被馬匹反復踐踏,渾身骨骼俱斷的尸體。有士卒的,有軍官的,有百姓的,有男人的,有女人的,有小孩的。
就在街角,在他躺臥之處的旁邊,尸體堆成了堆,就像是遭瘟以後被殺死的牲畜那樣。
唯有梁護本人,因為自知腿傷沉重跑不了,所以干脆躺平,一心等死。大概他躺得過于心安理得了,反而沒人注意。忽剌剌奔進城里的黑軍士卒沒在意他,從巷子里頭兜轉出來,光著膀子的渤海人也沒注意他。
他在冰冷的地面上躺了很久,體溫在下降,呼吸也漸漸微弱。有血水從尸堆最高處流淌下來,漫過下面一層層的人,最後被梁護的腿阻礙了,于是積成了黏稠的一堆,只有少許換了個方向,流淌到路旁的溝里去。
梁護轉了轉眼珠,順著血液流淌的方向看,看到有個女人在溝壑底部,小心翼翼地爬動。血污遮掩下,依然能分辨出她的面龐很美麗,發髻編結得很精致,應該是城里某個官宦的妻妾。她注意到梁護的眼神,露出哀求的神色。
梁護立刻移走視線。他依舊仰躺著,動也不動,然後隱約听見那個女人從旁邊悉悉索索地爬走了。
又過了好一會兒,一個黑軍士卒終于注意到了胸膛微弱起伏的梁護,握了握手里的刀,大步走來。
梁護咧嘴笑了笑,心想,總算等到了。
他閉上眼,等著最後時刻來到。隔了好一會兒,卻一直沒等到後繼的動靜。
梁護把眼楮睜開一條縫,往外看看。發現那名率軍攻打東門的凶悍將軍,不知何時就站在他的腦袋邊上,俯首凝視著他。
「這人有點眼熟……」
石天應皺眉盤算著。他在平州左近的軍旅里頭,是有幾個熟人的,不過怎也不包括這個頭發花白的中年卒子……是在哪里見過呢?肯定見過的,而且,就在不久前……
「對了!這是那個隔牆刺槍的家伙!」
石天應用拳掌相擊,發出啪地輕響︰「這是個好手,看起來傷的不重……先帶下去,拔了箭,敷點傷藥。願意投降的就留下,不願意的就殺頭!」
「遵命!」
兩個傔從上來,掰著梁護的腿,看看他的傷口,還扒開傷口看看里頭模樣。梁護凍得厲害,並不覺得疼。但他依然吼了兩聲,說殺了我吧,讓我死了算逑。但他的氣息微弱,用足了力氣也像是喃喃自語。
兩個傔從壓根沒听見,自顧抬著梁護,往城外走去。
晃晃悠悠間,梁護听見石天應威嚴地吩咐幾個部下︰「適才大汗的命令你們都听見了,說要屠盡,那就屠盡,不得遺漏。不過,咳咳,咱們鏖戰一日,兵馬也要補充。所以發現可用之人,不妨姑且簽軍……他們如果不降,再殺也不費事,對不對?」
「郡王英明!」幾名部下大聲應道。
北京路那邊,不是只有一個臨海郡王張鯨麼?狗東西投了蒙古人,這就當上郡王了?
梁護繼續喃喃地罵著。他們又說了什麼,梁護被抬著遠走,听不見了。
幾個傔從的動作很粗魯,他很快就被晃得昏昏沉沉,快要暈厥。將到城門口的時候,他隱約听見有女人在尖叫;然後看到那個發髻編結精致的女人沒有穿衣
服,擺著白生生的兩腿往寒風呼嘯的城門外跑。城門內外,有許多人開始大笑。
這些人,都已經不是人了。
梁護罵了句,瞬間失去了知覺。
蒙古軍不斷深入中都路,不斷攻克一座座雄關,漸漸逼近中都的時候,定海軍反倒沉寂。仿佛隨著遼東的大雪,山東也就此平靜。
十二月底,元旦前的兩天,有三百來名將士趕到了益都城北的東陽城。
東陽城本是郭仲元所部的駐扎地。隨著營房和各個工場的就位,訓練用的校場擴建,各部有功將士和新招納的才勇之士輪番受訓整編的高級軍校,也定在這里。
因為軍隊的規模急速擴大,需要受訓的基層軍官從各地不斷匯集。
有的人從軍時間太短,所以來此接受五天或十天的短訓,主要學習內容主要是軍隊里頭行軍、作戰、駐扎、訓練、管制所需的各種規範、各種律令。
也有的人立功不小,或者被上頭格外看好,那就要接受二十天乃至兩個月的中長期訓練。
據說這種訓練,包括史學、兵法、算學、地理等諸多內容,有些教材是宣撫使親自編撰的。而其中一些獨特的學問,來自于宣撫使夢中所得異人的傳授,設非宣撫使的親信,或者被宣撫使青睞的前程遠大之人,斷不能接觸這等秘要。
所以某個軍官但凡得到通知,要來東陽城長訓,往往就代表了後繼的提拔。雖然提拔的結果是軍官要離開原有的部伍,但將士們身處定海軍這樣一個快速膨脹的團體,大都對未來充滿信心,故而對提拔也都期待異常。
尤其是那些整訓之後暫不授予新職,而留在宣撫使身邊做侍衛的幸運兒,更是明擺著一步登天,從此前途遠大,要被眾人艷羨許久了。
抱著這樣的心態,那些軍官或士卒來東陽城報到的時候,走在道路上的氣派都和一般的武人不同。他們哪怕經過田間農人身旁,也會格外挺起胸膛,務必使自己威風堂堂,對得起那些農人的敬畏和憧憬。
不過,這種得意洋洋的炫耀機會,全然落不到郭仲元所部將士的身上。
皆因郭仲元所部的軍營就在東陽城里,與軍校只隔一道牆。他營里的將士出了轅門,沿著巷道走幾百步,就進入軍校,沿途除了工棚里勞作的匠戶,見不到半個尋常百姓。
余醒和于忙兒兩個,便是從巷道走來之人。
兩人站在軍校門口,和三百名同來整訓的將士匯合,听著這些人講述沿途所受的尊重,總覺得自己吃了大虧,少了一份特殊的榮耀。
而這種遺憾,在听聞整訓時限的瞬間,又轉變為了巨大的驚訝和不忿。
「什麼?」
余醒失聲大喊︰「五天?這不是把我們當作新兵看了?這……這不是瞎胡鬧麼?豈不是在消遣灑家?」
他的堂兄余孝武,是定海軍中有名的烈士,他自己有過軍校學習的經歷,和定海軍中許多將校都認識,甚至和宣撫使郭寧也能說上話。這些背景堆疊下來,難免讓他生出一些驕橫,站在軍營前頭,旁人都不言語,只有他暴跳著問了出來。
余醒的毛躁性子,大約是改不了了。所以他真沒有注意到,距離這些學員數十步的一座望樓上,郭寧正扶著闌干俯首觀看一眾將士。
余醒的喊叫聲傳到,郭寧立即冷笑一聲。
「余醒這小子,怕是個難當重任的,怎就把他挑進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