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提干脆利落扎營的定海軍。
宋國的使團被迫夜間行船,比白天要麻煩得多,也危險得多。為了使船只前後相繼,平穩前行,船隊前後,向導在叫嚷,操帆引舵的水手踏著船板奔忙,而外頭拉縴的壯丁,也此起彼伏呼號不已。
饒是如此,船只的船幫或者船底,還時不時稍稍刮蹭水道底部的淤泥,整艘船就像受驚的動物那樣猛然一頓,然後又在許多人的努力下繼續挪動龐大軀體向前。
這種環境下,丁和侯忠信兩人是沒法在艙里休息了。
兩人索性站到船頭,看著部下們奔忙,也看著潞水畔,手持松明火把跟隨船隊行進的金軍騎兵。金軍騎兵灰色的眼珠偶爾轉向船隊,兩人又立即往更遠處眺望,看著那一列列宛如剪影的黑色人馬。
「這些就是金人的軍騎兵了。」丁道︰「開禧年間,金人舉半壁天下之全力南征,驅軍為先鋒,眾有三萬,號曰驍騎。此輩果然精銳,只不過……」
「只不過,有些色厲內荏?」
「是啊……」丁思忖著道︰「女真人本身的力量,一定衰弱到了可怕的程度。他們的國都遭到異族軍襲擊,而敢于出城的精騎,卻又是另一股異族。女真人自家的猛安謀克軍呢?更不消說,定海軍作為山東外兵渡海而來……不過區區千人罷了,女真人竟不敢允許彼輩入京?這點肚量都沒有的話,中都城里,空虛成什麼樣子了?」
「還有,學士你想,率領定海軍前部的,不過是一個鈐轄。而為了阻止他,中都那邊派了兩三千的騎兵,由一個都統,一個近侍局使親自出面,女真人在怕什麼?這種事,本來只需要一紙詔書,不,隨便一封軍令就足夠了!」
侯忠信興致勃勃地道︰「那定海軍,一定有些特殊的地方,但朝廷對他們的情況卻全然不知。若回程還從海路,學士,咱們得想辦法深入山東,探一探定海軍的底細!」
丁拈須微笑︰「確有必要。不過,眼前最先要辦的,是趁著虜主及中都上下倉惶,狠狠地揚我大宋之威!」
侯忠信躬身一拜︰「學士此行揚威中原,伸張炎宋的志氣,這是必然的!」
丁哈哈大笑。
侯忠信緊跟著道︰「不過,眼前我也有要辦的急事……」
丁立刻就明白了。他笑著連聲道︰「有,有。這些本來就該咱們一起分擔的,哈哈!我想想……我出五貫錢!此行我還攜了幾壇好酒來,你也帶上罷!」
侯忠信這個副使,在使團里承擔的任務很重。
正使丁是賜紫金魚袋的學士,回程以後必定會再得提拔,這等清貴人物,是不會理睬繁雜庶務的。而三節人從里頭其他的官吏們地位太低,不足以決斷。
所以使團此行,包括聯絡海商、雇佣船隊、招募壯丁跟從等一應事務,都是侯忠信在操辦。
侯忠信是四川人,在朝為官前後不過兩年,他對淮南淮北的陸路,山東的海路,其實一無所知。
所以,聯絡海商的事,他拜托了自家在四川任官時,認得的賈姓世交之子,如今在做萬安縣丞的賈涉賈濟川。
賈涉頗擅經營家業,在這方面很有眼界。所以為侯忠信聯絡了一位章姓的宋國明州大綱首出面,安排船隊。
這位姓章的大綱首是詩書傳家的大族子弟,連帶著身邊的賬房周先生、護衛首領趙某,辦事情都很靠譜,侯忠信想好了,日後或許能藉著這關系,試著從海上賺些錢財。
隨船行動的壯丁,倒不是一開始就有。船隊在海州完犢村補充食水的時候,差點遭到紅襖軍的余部圍攻,恰好有另一群金軍的散兵游勇在附近,奮而驅散了紅襖軍余部。
這些人本來是打算沿海南下,到大宋的淮南東路、楚州山陽一帶混口飯吃,還是侯忠信看他們個個雄武可嘉,才招募了他們隨船效力。
那群壯丁固然粗鄙無禮,但確實吃苦耐勞,一路上幫了侯忠信很多忙。
所以船隊在海州胊山、在密州膠西、寧海州成山三處私港補充食水的時候,陸續又招募了若干人,最終湊成了兩百來人的規模。
這些人是力伕、卻不是縴夫,這會兒能站出來拉縴,實在讓侯忠信感動的很。
他畢竟是一位樞密院的官員,素日里自恃身份,絕少直接和這些壯丁們打交道。
此前半個多月里頭,船隊一直都在海上。二三十條船每條都隔著里許,散在海上長長一條。所以他就算有心,也沒法一條條船走過,去慰問那麼多的壯丁。
但這時候,侯忠信身為雇主,覺得自己該出面好好鼓勵下士氣才行。他還盤算著,回程時候乃至日後,能將這批人引為大宋所用呢!
當下侯忠信帶著一個裝錢的褡褳,身後跟了兩個扛著酒壇的,兩個扛著食物的,趁著船只靠近岸邊的時候下來,匆匆往壯丁隊列前頭趕去。
此時催逼壯丁們最狠的軍騎兵們,已經不耐煩地策馬奔到前頭去了。使團里的正經大宋兵丁,也都懶洋洋地跟隨走動,沒誰繼續督促他們。
但岸上的壯丁們,仍然發出沉重的號子聲,努力拉縴。粗糙的繩索深深的勒入他們的肩膀,可見他們都已經用盡全力了。侯忠信看得明白,這些漢子們的動作和真正的縴夫大不相同,他們都是外行,壓根就不會拉縴,他們只是想為船隊盡一點力罷了!
他們賣的力氣,已經遠遠超過此前收錢時答應的程度了!侯忠信真不知道他們會如此努力。怪不得這幾年來,經山東往北的海上商路如此興旺,一定和山東人的人品有關系吧?
都說山東這地方民風淳樸,真的名不虛傳!
這樣一股力量,如果能被大宋朝廷所用,一定能幫上大忙的,就算大宋朝廷不用他們,我侯忠信,也要找機會大用他們!
侯忠信大步走到縴夫隊列的最前頭,一眼就看見自家最熟悉的兩個年輕人,當即大聲喚道︰「忙兒!醒哥!先歇一歇吧,喝些酒,暖暖身子!大家也都歇歇!不必那麼趕的!」
山東人于忙兒還在努力拉扯,繩子已經把他肩膀的衣物扯散了,好像也不在乎。而祖上據說是中都人的余醒听了侯忠信的言語,立刻就叉手叉腳癱倒在地︰「啊!侯相公,侯太尉,我確實不行了!」
侯忠信哈哈大笑,親自倒了一碗酒給他,又連聲招呼其余眾人︰「來,來,都來吃酒!這是丁學士賞賜的好酒,還有餅,我還給大家帶了一只雞!」
好官兒!好大手筆!給一只雞呢!
不提壯丁們心里蔑視,嘴里咽唾沫的聲音,簡直要匯聚成咕咚大響了。
這些壯丁自然不是尋常的壯丁,而是前些日子郭寧專門頒令,從定海軍各部召集的精悍將士。
大家都已經習慣定海軍的良好待遇了,何況他們還多半都是挑選出的好手,在各自的部伍里頭擔任基層軍官的?
與他們平時的伙食相比,這陣子確實吃得有點寒酸。偏偏登岸以後,一舉一動都在宋人的監視下,所以還得擺出極其努力,極其肯干的樣子。
短短兩三天里,已經有好幾位將士暗中抱怨自己瘦了。
難得這宋國官兒給了只雞,大家都很愉快,看著侯忠信的眼神就格外地熱切一點。
侯忠信很滿意這種被眾人殷切凝視的狀態,于是親自揪著雞腿,打算把雞肉撕開分發給大家。
在他身後,一艘船只正緩緩駛過。
船頭上有個胖大漢子攏著一根粗重鐵棍,本來正翹著腿,打著瞌睡。這會兒聞到了雞肉香氣,胖大漢子猛然睜眼,模了模頭上鋼針也似的短發,嚷道︰「雞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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