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小底,正經的職位叫做近侍局奉職。舊名叫做不入寢殿小底,又名外帳小底,是負責在皇帝出巡時,環繞御帳的三十人,出職一般是正八品或者從八品。
皇帝所仰賴的近侍局,本來地位同與器物局、尚廄局、尚輦局,受殿前都點檢司的管轄,是個不起眼的小機構。在小底之上,有提點一人,局使一人,直長二人,奉御十六人,除此無他。
隨著近侍局的不斷高漲,這些人的地位,這陣子也都憑空拔高了許多。隨便哪個尋常小底,手底下都養著大批的幫閑、打手,上街走動時扈從如雲,就算是對著朝廷三四品的大員也不落下風。
理論上,地方來的從五品宣撫判官,看到他們只有點頭哈腰的份。
但杜時升這個宣撫判官,偏偏不在其列。
皇帝知道,近侍局上下都知道,這老兒是定海軍派在中都的代表,也為定海軍搜集中都的情報,以便于郭寧那條惡虎從中取利。所以毫無疑問,這老兒是皇帝的眼中釘,肉中刺。
這幾個月里,許多曾經和杜時升往來的官員,都遠遠躲著他。只有尚書右丞胥鼎為了糧食來源,才偶爾和杜時升聊一聊,維持著不咸不澹的場面。
可所有人同時也都明白,郭寧往中都派這麼個人,代表他還挺關注朝廷,還想著了解一下朝廷動向,代表著他還指望通過和中都富商大賈的貿易撈錢。
那郭寧真要不再理會朝廷了,一聲令下把杜時升召回……以那廝的凶神惡煞作派,十有八九就是要掀桌子撒野,朝廷如今維持艱難,哪里承受得了這個?
所以,忌憚至極,又萬萬不容有失。
結果就是這樣。郭寧麾下的兵馬一個也不準進;而郭寧部下的判官,一步也不準亂走。
此番杜時升按著日常的習慣,在酒樓里就著幾個小菜,下一壺酒,而如狼似虎的近侍局小底們陪侍在側,還提前清空了整座酒樓,唯恐這老兒生出什麼事端來。
當杜時升吃飽喝足,悠然起身離開的時候,幾個小底松了口氣,又得繼續盯著。這會兒天都黑了,火把晃動,火光搖曳,幾人瞪大了眼楮看著杜時升的一舉一動,只覺自家眼都疼了。
杜時升出了酒樓,也不上馬,慢悠悠地在街道上走了半里地,就到北面康樂坊,他自家居住的院落。他一腳踏過門檻,忽然拍了拍腦袋,轉身向牽馬的僕役道︰「今天宣曜門內,又有人哄搶。接下去,供給總會艱難。你趕緊多帶銀錢,去買足了糧食、柴禾!」
僕役問道︰「去哪里買?」
「廢話!當然去王府街東面那個市場,其它幾處離得那麼遠,你用我的馬車去搬嗎!」
杜時升隨口呵斥了幾句,往後院去了。
那僕役瞥了瞥嘴,都囔了兩聲,牽了馬進了院子,回身把院門闔攏。沒過多久,大概是拾掇好了馬匹,帶足了錢鈔,他又從邊門出來,往王府街東面的市場去了。
天氣還是冷,空中時不時灑幾點雪沫,幾名近侍局小底站在院落對面,有人松了口氣道︰「行了,這一天過了,什麼事都沒有。這老兒好好的呢。」
也有人苦著臉︰「晚上我叫幾個傔從來盯著吧,實在太冷了,這樣下去一天天的,怎麼受得了啊。」
「陛下說了,非得我們幾個親眼盯著這廝才行!今晚誰留下?」
「昨天是我留下,今天我可不伺候了!我得回自家,去好好泡個澡,然後叫兩個小娘舒坦舒坦。」
近侍局小底們抱怨的時候,杜時升在房里往來走動幾步,這才落座。
隨手點起燈燭,他發現自己的手有點抖。
竟會如此?真是老了!他有點感慨,又忍不住想笑。
他年紀不輕了,
但眼神還不錯,適才坐在銅馬坊的酒樓里,已經將那支宋國的使節隊伍看得清清楚楚。
那確實是從宋國來的使節沒錯,不過,落在使團隊伍後頭,跟著車輛行進的數百民伕,卻一定不是從宋國來的。尤其是某個盤膝坐在輜車頂上的短發胖大漢子……
杜時升許久沒見定海軍的同僚了,可這位曾經在皇宮里頭清剿胡沙虎余部,殺得血流成河的人物,杜時升怎會不認得?
這是駱重威,駱和尚!是山東定海軍六總管的首席,郭寧的左膀右臂!好家伙,郭六郎把慧鋒大師派回中都來了啊!
什麼都不用說了,郭六郎這是要辦大事!
杜時升雙手握拳,深深地,滿意地嘆了口氣。
他在中都城里經營許多年了。自胥持國胥丞相當政,他就憑著一手風角、數算的本事,贏得奇人的名頭,實際上為胥持國招攬中都的城狐社鼠,掌握種種民間情況,以備不時之需。
從那時到現在,整整二十年過去了,杜時升並沒有辦成什麼真正的大事。過去的一年里,他也始終被當作郭寧的傳話之人,本身只是個過氣的老書生而已。
但杜時升自己知道。郭寧在過去的一年里,給到了杜時升巨大的支持,給到了他巨大權柄。而杜時升必將在適當的時候作出回報。
那些女真人的***貴胃們,不接地氣太久了,而且從頭到腳都已朽爛不堪。所以他們以為能牢牢掌控的東西,其實都是建築在淤泥和沙灘上的華美樓宇,本身再怎麼精巧、牢固,基礎一動,立即千瘡百孔,搖搖欲墜。
而杜時升,正是極其了解每一片淤泥和沙灘的人。
便如此刻,杜時升安坐家中,但他出去采買糧食、柴禾的僕役,去向卻大有講究。
他去的市場,是王府街東面那一個。這個市場距離杜時升所在的院落不遠,僕役去哪里,乃是理所應當。
這個市場因為處在聖恩寺和仙露寺之間,甚是局促,所以店鋪開設在北,物資的堆場卻隔著施仁門大街,擺在了南面。如果是老相識去采買,直接往堆場去就行。
這個堆場的南面,有一段年久失修的高牆。高牆對面約莫二三十丈的寬度,是赫赫有名的憫忠寺。但也有個短短的折角,對著大金國用來安置各國來使的會同館。
而折角正下方,直接就是用以安置使團隨行人員的一片房屋。
這一切,全都在杜時升的預算之中,相關的策應人手,他也早都安排好了。
過了小半個時辰,院落外頭門扉響動。那名僕役跟著一輛臨時雇來的破舊板車,回到邊門。
車輛被推進院里,邊門闔攏。車上橫七豎八的柴禾被嘩啦啦推開,駱和尚端坐在車板上,向著杜時升微笑。
「老杜,這陣子,我要和你做鄰居啦!」這和尚壓低嗓門,快活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