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金國的女真貴胃們,從來都不乏私心。僕散安貞本人,便是在牽扯進章宗朝皇帝與宗王的政爭,仕途遭受重挫以後,重新一步步攀爬到如此高位的,他和朝廷中絕大多數女真權貴一樣,哪怕在最惡劣的環境里,也不會讓自己的利益稍受損害。
但僕散安貞又對大金確實抱著忠誠,他確實想要竭盡全力去拯救日漸衰頹的大金,維持女真人在中原地區愈來愈動搖的統治。
所以他很早就放棄在中都與術虎高琪之流爭奪軍政大權,轉而謀求出外,以圖整合地方上的軍政權力,在腐爛的大金境內保持一處具備足夠力量的根據地。
河北就是他最好的選擇。僕散安貞初時認為,自己只要控制住這塊根據地,隨後向北影響朝局,向南吞並富庶的山東,就搖身一變成了大金國最大的實力派。隨後只消在皇帝和遂王之間周旋取利,自然而然就能繼續厚積實力,待到手握三千里山河、十萬雄兵,就算蒙古人再怎麼凶惡,僕散安貞總有應付的辦法。
到那時,進可以為朝廷的柱石和支撐,建立尹尹、霍光般的功業,退也不失一藩鎮的富貴,說不定還有作耶律大石的機會。
可是自從出任河北宣撫使以後,地方上的艱難,比僕散安貞想象的更多十倍,百倍!
多少個日夜里,他殫精竭慮,輾轉難眠。不知道使了多少軟硬手段,歷經千辛萬苦,總算穩住了河北。可南面的遂王已經把整個河南經營的猶如鐵桶,而山東方向,短短一年間,又有定海軍月兌穎而出,其勢頭簡直不可遏制。
這樣的局面,再加上蒙古人一次次地南下攻襲,說是勢若鼎沸也不為過。僕散安貞熟習漢家經史,深知這是何等危險,而中都那邊的種種亂象,又仿佛史書記載的那些末世情形。
這對僕散安貞而言,可說是持續的打擊。他雖然在人前總是擺出信心十足的作派,其實暗地里,卻也難免動搖和沮喪。
眼看自家重振大金的夢想越來越難實現,僕散安貞萬萬沒有想到,當此蒙古軍圍攻中都的關鍵時刻,郭寧這個反賊居然選擇全力支援朝廷?
當僕散安貞率部駐扎在霸州益津關,以圖阻擊蒙古軍南下的時候,郭寧卻先在遼東掀起惡戰,隨後又派了精銳人馬由海路前往潞水沿線,竭力保障中都的物資供給。
益津關距離直沽寨並不遠,兩地之間只隔著被渤海人攸興哥率部盤踞的窩子口軍寨。所以定海軍在潞水沿線與蒙古軍的反復廝殺惡戰,簡直就在僕散安貞的眼皮底下爆發。
朝廷危難之際,真正在出力流血流汗的,居然是一個明擺著的反賊?
這局面甚是荒唐。
而僕散安貞目睹著此等局面,想到自己世代與國同休的身份,愈來愈覺得如坐針氈。
就在他逡巡不定之際,又傳來一個消息︰定海軍中的重要人物移剌楚材帶了三五從人來到益津關求見。
僕散安貞早年在中都時,和徒單鎰走得很近,而移剌楚材更是徒單鎰看好的後起之秀,被徒單鎰當作自家晚輩。故而,這兩人不僅彼此認得,還頗有些場面上的交情。只不過兩年前移剌楚材不知發了什麼瘋,棄了自家在中都朝廷的大好前程,轉而投奔郭寧這個反賊,僕散安貞便與他再無關聯。
但移剌楚材在郭寧麾下官拜宣撫判官,是山東、遼東兩地數十軍州政務上的總負責人,被郭寧倚若左膀右臂,儼然是一方政權的肱股之臣……僕散安貞是清楚知道的。
所以移剌楚材忽然求見,很讓僕散安貞吃了一驚。他急忙出迎才知,定海軍不止在潞水和蒙古軍對敵,同時還從山東調撥了數量極其龐大的物資,組建了民伕隊伍,預備經河北陸路送入中都!
定海軍怎麼就能做到這種程度?
他們是什麼人?是只差擺明車馬的反賊!可蒙古軍南下之際,反賊猶能如此……如僕散安貞這樣自詡忠臣之輩又該如何?這簡直要叫人愧殺!
據移剌楚材說,定海軍的另一名宣撫判官杜時升,已在中都聯絡有力的將帥出城接應,故而定海軍的龐大糧秣物資隊伍已經啟程。他們請求僕散安貞做的,只是盡量保障益津關以北短途的安全,盡量護衛糧秣物資靠攏中都。
到了中都周邊,自然有中都兵馬接應,僕散安貞只管退兵,絕不用多留半點時間。
對此,僕散安貞並沒有立即答應。
這個請求,是要僕散安貞冒大風險的。上一次蒙古軍南下入寇的時候,除了北疆界壕守軍以外,死傷最慘烈的,就是試圖去往中都勤王的兵馬,僕散安貞記得,因此直接戰死沙場的宿將,就有烏古孫兀屯等十余人。
僕散安貞如果離開自家經營許久的益津關,出兵北上,焉知會不會遭到蒙古軍的襲擊,落得那些勤王之人一般的下場?
使僕散安貞疑慮的,還不止于此。
半年前他在郭寧手里吃的那場虧,實在是太過慘痛了,這怎能不讓他戒懼萬分?他真不知道,自己再要和這狡猾的賊徒打交道,焉知又會又吃什麼虧!
所以僕散安貞與移剌楚材談過之後,先客客氣氣地留了移剌楚材在益津關盤桓,實際上將他扣押做了人質,隨即派出兩路精干人手,分頭打探。
一路人手飛騎去往山東方面,監視集結在棣州一帶的定海軍民伕隊伍。
這一路人很快就回報說,定海軍由靖安民全權負責調撥境內的輜重、糧草,征調了上萬民伕、數千口大牲畜和三五千輛載重大車,務求滿足中都所需。這民伕隊伍規模巨大,絕不是假。
僕散安貞派出打探之人甚是精干,又偷偷抓了幾個民伕,拷問山東內情。一問才知,郭寧傳令各地籌措糧秣以後,相應調撥、轉運的過程,在山東境內頗生出一些擾亂。
皆因山東連年廝殺,就算有海上貿易渠道為補充,家底其實並不厚實。而定海軍的官員們眼里又素來並沒有朝廷,軍府強行抽調大量物資,以供給中都,頓時使得好些地方的軍政官員心生不滿。
何況,中都需要的糧食,從來都不是小數目。往日有海上運輸,一艘船只載運千石糧秣不難,百艘船只往來,十萬石也不在話下。可現在直沽寨那邊廝殺不停,糧船到了那里,斷難北上,所以只能走陸路。
走陸路的話,就得征調大批民伕、畜力,這些民伕路上所需的賞賜錢財和口糧,又該怎麼出?
若從運輸的糧秣里扣除,沿途人吃馬嚼,到了中都,這一批糧秣不知還能剩下多少。若從地方上額外征調,這麼大的數目,那就真合了兵法所言,百姓之費,十去其七;公家之費,破車罷馬!
也就是靖安民在軍中資歷深、名望大、辦事也干練,換個別人,威望不足,或者不夠干練的,只怕這時候還忙著應付各地此起彼伏的鬧騰,根本就聚集不起這麼一支糧秣輜重隊伍來。
這一路的消息確認以後,打探直沽寨和潞水沿線戰局之人也紛紛回返。
他們都說,蒙古軍不下四五萬的兵馬,正嚴密封鎖潞水沿線到直沽寨周邊,與定海軍的廝殺更是無一日消停。這段時間,主要的戰斗焦點是在直沽寨,定海軍不斷向直沽寨增兵,而蒙古人也動用了來自北京路的附從軍精銳,包括赫赫有名的黑軍在內,還有渤海人和契丹人也都參戰。
有一隊探馬格外大膽,一路曉行夜宿,繞過了安次、武清等蒙古人控制的據點,抵達潞水北岸的漷陰縣,還親眼看到蒙古人威逼百姓,平毀定海軍在此建設的大型營壘。
他們也同樣抓了舌頭拷問,由此便知,定海軍和蒙古軍在潞水沿線的反復爭奪,旬月間多達數次,光是這座漷陰縣外的堡壘,便前後易手四次,這才使得蒙古貴人發狠,非得將之徹底夷為白地。
到這時候,僕散安貞終于解去疑心,而對朝廷的忠誠,對自己建功立業的期許重新佔了上風。
白山黑水間成長起來的好男子,又活在這樣的世道,難道在擔當和膽略上,真能被郭寧這樣的漢兒壓倒?郭寧敢和蒙古人反復絞殺到這種程度,難道我僕散安貞連出兵做個短途的護衛,都要瞻前顧後?
五日前,定海軍組織起的輜重隊伍穿過滄州、清州,抵達了益津關,而僕散安貞終于下定了決心,隨即點起精銳的 安謀克軍一萬余,領著輜重隊伍一口氣殺到了大興府西面的良鄉縣。
對僕散安貞而言,這算是一次軍事上的冒險,能夠安全抵達這里,足顯自己對朝廷的忠誠,心願足矣。接下去,就該是中都兵馬出城接應輜重,而己軍安然振旅了。
移剌楚材非要說什麼同入中都,未免帶著幾分挑釁的意思,就算是老朋友言語,也太過刺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