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譯這話出口,硬生生讓李雲愣了半晌。闌
他這幾年里,也算是經歷豐富了。在中都路,他見識過不少金國的商賈借著自家背後某位貴胃的力量壓倒競爭對手,那是講究女真人部族大姓的跟腳和政治潛力。在登州三山港、密州膠西榷場,他見識過宋國的海商一擲千金,直截了當地拿著巨額的錢財壓人。
在更長時間里,他游走于白山黑水間的部落間,負責鋪開群牧所的商路,並向諸多部落宣揚定海軍的威嚴。野人們普遍習慣力強者勝的一套,于是郭元帥用鐵骨朵砸出來的威風,被李雲加以發揚光大。
說到底,無論在哪里,想要辦成什麼事,達成什麼目的,總得有點倚仗的東西。
高麗人以數百騎兵擅自越界,已經讓李雲不滿。但金麗兩國之間邊境雖定,日常邊民越境是常事,中都朝廷向來不管的。李雲初時也沒明白他們這麼展現威風,究竟是有所圖謀,還是出于邊鄙小國的愚蠢,所以姑且不為己甚。
現在看來,他們這麼做,原來是有正經目標的?
他們是想插手東北內地?
這是發了什麼瘋?他們憑什麼就有了這麼大的膽子?闌
李雲忍不住笑了起來︰「請你家的主上來這里,我忙完了眼前的事情,就和他談一談。」
他吩咐了通譯一句,然後加快了自己與諸多部落頭人談說的速度。
這三個月一次的集會制度,其實沒有建立多久。最初那次集會,便是糾合各部伏殺哲別以後,對大家的論功行賞。
因為賞賜實在豐厚,不少得到賞賜的勇士回到部落,便有了格外的影響力,推動整個部落向定海軍靠攏。但這些彼此之間,常有沖突乃至深仇,定海軍在引用他們的武力之前,非得用某種手段將之梳理,至少壓制到可控的程度。否則日後在某處戰場上,兩撥將士忽然內訌,這可要鬧出大笑話了。
李雲在之後的集會里,特別下了功夫,對此加以仲裁。他畢竟讀過一點書,還背靠著定海軍的強大武力,耐心點剖析情勢,就總能掰扯出道理來,讓人听從。
他的決定未必能讓矛盾雙方都滿意。大金在東北,尚有東北宣撫使紇石烈桓端、上京元帥完顏承充等勢力在,他們在地方上深耕多年,也做不到這一點。但大金朝廷的勢力只有武力為後盾,武力還及不上定海軍。李雲除了仰仗武力,卻還能拿出許多錢財和物資來。
兩家部落如果暫時放下仇殺,一起協助群牧所的商業貿易,得到的好處實在豐厚。這些好處,是慣于茹毛飲血的野人做夢都想不到的。闌
在大金治下,這些部落會因為一袋粗鹽彼此廝殺。但現在只要維護好商路,讓部落民去挖參采珠或者養馬,部落首領就能夠享用華麗的絹帛,凋工精美的家具,乃至茶葉和藥材,這生活有多美?簡直讓人口水淌得止不住!
由此,某個部落首領就算不滿意,也因此有了暫時退讓或者隱忍的理由。
上一次集會之後,但凡听從李雲指令的部落,無不得到了實實在在的利益,所以五月份的這場集會,響應的部落比上一次更多。
李雲本來想將之安排到蓋州,集會完畢以後,立刻響應郭寧的召喚,去往中都商議糧食缺口的問題。但都元帥府忽然傳來緊急命令,讓他作為大金朝廷的橫賜使,去往高麗一趟。他一邊啟程,一邊緊急通知各部,把集會地點放到了金麗邊境的婆速路。
這一次,聚會的部落不止提出了積年的矛盾,還有人拿著之前三個月里,部落里出現的爭斗,或者不同部落里新生的仇怨來找李雲剖斷。
李雲這次的隊伍里頭,特地帶了個熟悉泰和律的吏員。他也真是干脆利落,三五句听過,兩邊再追究幾個細節,接著問一問大金的律法如何,立即就判定是非對錯。
做出的決定也絕無推諉余地,該賠償損失的,當場就拿東西來抵;該受懲罰的,立即壓倒在地,用大棍子痛打;該償命的,也直接拖出去砍頭。闌
如此輕賤人命的事情,放在中原漢兒地界,大概要群情洶涌。但野人們數百年來活得和禽獸無遺,人命並不金貴,甚至未必及得上一匹馬、一條獵犬。
須臾間七八個人頭熱氣騰騰拿上來,按照定海軍的規矩,一個個都掛在桿子上,鮮血嘩啦啦往下流淌。而部落首領們解除了矛盾,開始對著李雲賭咒發誓,接下去必定團結協作,調集軍府需要的貨品。
不到小半個時辰,所有的事情全都安排完了。
部落首領們彼此快活地叫喊著,打算在這里駐扎一晚,再點起篝火,喝酒吃肉,外帶跳舞。
李雲拿著盛水的皮囊咕冬冬喝飽,轉頭看一邊的高麗人,隨即又愣了下。
那隊高麗騎兵,應該有兩個首領。其中姓金的,格外凶暴些,姓崔的那個,倒還有些文雅。方才李雲讓通譯喚他們來,兩個人來倒是來了,卻隔開了丈許站定,好像不是一伙。
「兩位方才是問,這東北內地的事情,為什麼沒有告知貴方,是嗎?」闌
金明德扭頭看看崔俊文,發現崔俊文不知不覺退開好幾步,不禁愣了下。
崔俊文臉上擠出笑容,向金明德點一點頭。
金明德心里有些鄙視。
明擺著,崔俊文不敢放硬話,這才躲在旁邊呢,當我不懂麼?這種世代沿襲下來的武臣,其實並不曾當真與人廝殺,其膽小文質和那些文臣差不多了,絕然沒有武人該有的膽略!
他扭回頭來,沖著李雲道︰「沒錯!這件事情,就算你是上國使者,也得給我個交代。這道理說不清楚,我家崔相是要不高興的!」
李雲忍不住又笑︰「啊對對對,正該把道理說清楚。」
他換了個舒服點的姿勢,倚靠著背後幾包行李,慢慢地道︰「東北內地是大金的疆域,東北各部都听從郭元帥的吩咐。我們都元帥府最大的道理就是,誰敢不服,誰就死。」闌
金明德瞠目︰「你這話,置我高麗國于何地?」
「高麗是大金的臣屬。現在的大金國數千里疆界,數十萬貔貅,皆受我家郭元帥統領。那麼,高麗也得听從郭元帥的吩咐。道理還是剛才那條,誰不服,誰就死。」
李雲頓了頓,問道︰「你服麼?」
「放屁!」金明德听得通譯顫聲講過,只罵了句。
這句話,通譯不敢轉述,愁眉苦臉地道︰「咳咳,上國使者,我家將軍罵了您老人家。」
「那就是不服了。」李雲重重點頭。
定海軍一向依靠凶橫手段行事,無往而不利,尤其有個傳統,對李雲的影響很深。闌
那就是與人談判的時候,徒然鼓唇弄舌,甚是浪費時間。出身底層的定海軍將士們,本來也不擅長嘴皮子功夫。如果和談判對象講不通道理,不必猶豫,直接砍一個人頭開路。通常來說,人頭一旦落地,其他人都會變得很講道理。運氣好的話,接下去談都不用談了。
定海軍中,郭寧這麼做過;平時挺溫和的汪世顯,也這麼做過。汪世顯在直沽寨談判的那次,李雲就在旁邊親眼看著。
自從擔任重責,李雲頗下功夫學習這兩位的作派。
他是個好學生,所以他也習慣這麼做。
當下李雲向身前諸多部落首領揮了揮手︰「各位幫我個忙。把這位金將軍叉出去,砍頭。」
他和金明德言語的時候,部落首領們饒有興趣地在旁等著,看看這邊,又看看那邊。
金明德的狂妄,並非毫無來由。高麗王國建立至今已有三百年。這三百年里,他們曾經動用數萬乃至十數萬的大軍,和大遼廝殺,和大金爭雄。闌
放在大遼和大金眼里,那種規模的沖突不過是邊疆縴介之疾。但在東北本土,高麗已經算得上龐然大物,比起尋常部落,那要強盛太多了。這幾年大金衰弱,許多部落轉而受高麗的影響,那的確是有的。
但是,當李雲要求眾人幫忙的時候,部落首領們沒有人敢遲疑。
李郎中既然開口,那是能拒絕的嗎?道理很簡單,不服就死,高麗人不明白,這些部落首領們哪有不明白的?那些聲勢駭人的契丹人、凶悍善戰的蒙古人什麼下場?蓋州和咸平府的城門外頭許許多多高掛的腦袋,就是榜樣!
好幾十名部落首領同時應是,一齊向金明德 撲。
金明德也真是夠勇 ,抬手一拳正中最先沖近的鐵驪酋長,將他的鼻子整個打歪。兩個室韋酋長撲來,又被他掃堂腿踢翻,其中一人迎面骨都斷了,抱腿慘叫不休。
可他終究雙拳難敵四手,幾十個酋長一擁而上,頓時按頭的按頭,按腿的按腿,數十人呼喝連連,把他拖了出去。
人群簇擁之下,金明德猶自亂喊。喊了兩聲,忽然就沒聲了。闌
野人們旋踵即回,張羅著豎起一根新的桿子,掛了腦袋在上面。李雲抬眼看看,皺眉道︰「就不能割得干脆點?臉都被 開了,像什麼樣子!」
幾名酋長滿臉羞慚,比劃著解釋︰「這廝掙扎得厲害,咱們手上失了分寸。不過,還有好些高麗人在呢,接著再砍,咱們絕不失手。」
在場的高麗人確實挺多,李雲轉目注視崔俊文。
崔俊文的臉色煞白。
金明德驟然身死,被逼在谷地角落的三百高麗騎兵無不大驚,這會兒紛紛抽刀拔劍,與周邊的野人對峙。偏偏他們的主將又在李雲面前站著,他們想要做什麼,都有顧忌。
「這位崔將軍,你看我的道理怎麼樣?是否有一點可取之處呢?」李雲和氣地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