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份報告,相比于已經開始動筆的工人部分,精髓所在則是大綱上張執象對現有社會階級的一個劃分。
共有五個︰勛貴、士紳、商賈、工人、農民。
明朝有工人嗎?
有的,且不說張執象在龍江造船廠看到的五千余工人,在江西鉛山縣的石塘鎮,就有五六萬從事造紙的工人。
整個鉛山縣作為江南紙都,有十多萬造紙工人。
而在徽州府的歙縣、休寧、婺源從事徽墨產業的制造工人也有數十萬人,明朝手工業極其發達,諸多產業已經形成了巨大規模。
拋開那些產業工人不談,應天府人口一百八十萬,城內又沒有土地耕種,這些人以什麼為生?
打工人就不是工人了?
大明到底有多少工人,看這個問題首先要看大明的土地兼並有多嚴重,失去了土地的無產者除了做佃農以外,便只能進城進作坊打工了。
畢竟地主們可不會養閑人,他們會最大程度的壓榨佃農的剩余價值。
全天下的土地就那麼多,即便按照萬歷三十年的不可靠說法,有11.61億畝耕地,按照明初授田標準,男子十五畝來計算,需要八千萬壯勞力,這倒是妥當。
可在有耕牛的情況下,佃戶普遍需要耕種五十畝以上的土地。
在大量土地兼並,生產資料齊全的情況下,以大明的耕地計算,只需要不到三千萬壯勞力便可以完成耕種。
剩下的人都在做什麼?
閑著嗎?
華夏乃絲綢之國,數以千萬記的女性從事紡織工作,就算居家紡織的女性不算,那江南眾多織造局、紡織廠,那些職業紡織女工總該算吧?
大量從事開礦、冶鐵的工人呢?
明朝不但有工人,而且數量極多!商業興榮的前提,是百業興榮!
大明的商品不僅僅要供給自己,還要從事世界貿易,全世界無數金銀等著大明用商品去換,幾乎就是撿錢。
這種時候,工人怎麼會少?
王源之居高臨下,大概可以估算個數值,依照嘉靖六年的情況來看,大明應當有三千萬左右的工人,從事著各行各業的工作。
土地兼並→大量勞動力剩余→工業發展→商品貿易→土地兼並。
這是一個完美閉環。
他們以前就是這麼做的,但是張執象明明確確的歸納總結,並寫了下來……
「他看待世界的角度很不一樣。」
王絳闕看著報告的內容,如此評點了一句,王源之點頭認可,說道︰「老天師、陽明先生先生教得好,他更學的好。」
「世人多拘泥于表象,他看待事物,已經能見本質了。」
「居高臨下,看得愈發通透。」
「如何,還覺得他傻嗎?」
王絳闕微微一笑,搖了搖手上的稿紙,說道︰「若是不傻,又為何會寫這些東西?天底下的聰明人,都在可勁往自己懷里摟銀子呢。」
「他要走的這條路,便是與天底下的聰明人為敵。」
「如何不傻?」
王源之接過書稿放歸原位,忽然問道︰「絳兒,你說沒有了銀子,如何能讓王家經久不衰?」
王絳闕微微打了個哈欠,露出幾分少女的嬌憨,她伸了個懶腰,竟是有些慵懶的風儀,悠悠說道︰「曲阜的孔家,龍虎山的張家。」
「千年世家,無外如是。」
「聖人立教,以化萬民,道常在,人常在,千年世家,必然得是聖人之後。」
王源之倏然轉身,看著自己女兒問道︰「張執象可為聖人乎?」
「不知。」
她輕輕丟下一句,便不管父親,徑直離去了,這一天的小姑娘沒有再看書,而是難得的逛逛園子,蕩蕩秋千……
……
張執象從沒想過聖人的事,如果他知道王家父女兩的對話,肯定會回答︰「陽明先生也是聖人,王家三代便已沒落。有些更厲害的聖人,活著的時候子嗣都差點斷絕。」
「真正的聖人,是不會傳下世家的。」
這是理念的差別,雙方沒有踫撞之前,暫且不會得出結果,而且,張執象從不覺得自己能當什麼聖人,他只想多做一些事情,貢獻一份微薄的力量而已。
若大明真的有可以力挽狂瀾的聖人,那必然不是某一個人,而是一群人。
老天師曾說過張執象的心很靜,其實就是靜在這里。
他不曾追求功名利祿,也不曾追求自我升華,如果說王陽明從小就立志做一個聖人的話,張執象因為有著更明確的偶像,從小就想做一個偶像那樣的人。
那個人說,他只是一個教員而已。
所以,張執象從來就沒有以聖人當過人生目標,于出世之心,他想修仙,長生不老,于入世之心,願貢獻一份微薄力量,僅此而已。
當陽明先生說回光也是修仙的時候,張執象就明白了,兩件事本就不耽誤。
一起做就好。
今日對外廓城南的四個坊進行了走訪,張執象沒指望收集到多麼深刻的信息,他只是想要了解到應天府百姓生活最真實的一面而已。
人們的生活都很難。
但精神面貌其實也還好,沒有到形容枯槁,面色麻木的地步,人們其實都明明確確的知道自己活著,知道生活怎麼才能有奔頭。
如陳家大娘說的那樣,若是眼楮好,能做繡工,就能余下錢來,就能給兒子娶媳婦,慢慢攢錢。
這是勤儉節約的路子。
也有雖然住在城南四坊的貧民窟,卻在城內生意做的不錯,能夠日進好幾錢銀子,想著攢錢在應天府買房落戶的。
民生百態,社會其實還有活力。
但這活力是建立在沒有天災人禍的基礎上的,如嘉靖元年的湖廣鹽災,六年前受的災,至今鹽價都沒有降下去,讓人們本就貧苦的生活雪上加霜。
真是受災了鹽產不夠嗎?無非是囤積居奇罷了。
這還只是人為的夸大災害的影響,等到寒潮真正來臨,災禍不斷的時候,朝廷無力賑災,這些底層老百姓將會在風暴中飽受摧殘……
從南平坊的一戶人家出來,張執象看天色不早,便結了陳五的工錢,準備回家。
陳五不想要,說了二錢銀子的事,張執象說那是孝敬老人的,讓陳五去找大夫,看能不能給老人家抓點藥,或者去配副眼鏡。
眼鏡早在宋朝就已經出現雛形,明朝時期便已經成熟,張執象在街上的時候,就看到了好幾家眼鏡店。
只是這玩意價格不便宜就是了。
最便宜的眼鏡,都要二三兩銀子一副,張執象知道陳五買不起,他打算在離開應天府之前送陳大娘一副眼鏡。
有了眼鏡,陳大娘能看清東西,就能做繡工了,她的夢想就可以慢慢開始。
陳五見張執象的態度推月兌不得,只能接受這份好意,替張執象做事的時候更上心一些,兩人告別,張執象坐馬車回桂園那邊。
在馬車剛行出兩里地,過一處橋梁的時候。
前面出現了一陣喧鬧聲,在車夫的喊應下,一個人影竄進了車內,張執象還以為是刺客,心中陡然一沉,結果卻是一個極為漂亮,有著小麥色皮膚,身上洋溢著健康氣息的姑娘。
她眼中帶著祈求,說道︰「幫幫我。」
(PS︰士紳是士大夫、士子和鄉紳地主。不是所有讀書人都是士子的,考上秀才才算,一個縣一年只能錄取秀才20人,明朝有1427個縣,合計每年錄取三萬人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