並非是所有文人都拒絕給皇帝當鷹犬的。
實際上,只是因為皇帝久在深宮,只能接觸到一群大臣而已,那些都是士大夫,在民間而言,讀書人可能表面上對皇帝一屑不顧,談什麼「聖天子垂拱而治」。
可真要有機會向皇帝表忠心,獲得重用,他們比誰都積極。
用煙花展示才華的策略一時風靡,揚州城內幾家做煙花的,基本上都是訂單拉滿,囊中羞澀的,便少弄幾個字,財大氣粗的,恨不得直接將策論放到天上去。
但煙花也就那麼幾秒鐘的事情,你弄幾百個字,誰看得清呢?
商家自然按照客戶要求來,但知道個中訣竅的,基本都是一句話,然後將字弄得越大越好,有不要臉的,直接上自己的名字,比如「江左首才,某某某。」
反正,想盡了辦法,讓自己在嘉靖那里有個深刻印象,希望皇帝注意這個在野賢才。
總之。
民間對于皇帝的態度,其實是很歡迎的,皇帝南巡,更是當個熱鬧事在對待,畢竟大明的皇帝南巡又不會搜刮地方。
不是誰都是乾聾老狗,六下江南,就六次沿途盤剝,收稅都收到五十年後了。
當然,揚州的氛圍跟淮安不同。
為了讓嘉靖「游玩」揚州,所以並沒有人特意帶節奏抹黑嘉靖,而在淮安,因為灶戶的事情,嘉靖的龍舟停在淮安,時不時就有數百名文人來碼頭請願,讓嘉靖廢除「登聞」兩綱鹽引,體恤天下萬民。
至于昨天才凌遲了那些鹽官。
這些文人就說嘉靖手段酷烈,不似人主所為……
反正他們在極力將嘉靖抹黑成暴君、昏君,淮安的百姓也是听得將信將疑,灶戶們昨天殺狗官是很爽,但也覺得,登聞兩綱鹽引還在,以後還是會被盤剝啊,對于皇帝的信任又開始動搖。
但那上百名鹽官、鹽吏的死,多少已經發泄了一些情緒。
會發生造反的那股氣已經不在了。
按照噶瑪‧卻禮嘉措,也就是我們的法海大師的趕路情況來看,其實只要將嘉靖留在淮安五天即可,但,嘉靖表示請神容易送神難。
他,還就不走了。
在凌遲完那些鹽官之後,過了兩天,嘉靖居然上岸了。
船上隨行的官員們呆了,碼頭上請願的文人們也呆了,皇帝真的收到了他們的感召,決定悔過自新?他們這下得青史留名了吧?
當然。
更加失措的是那些灶戶們,見不到皇帝的時候,一個個心里擔憂,還有怒氣,可當皇帝真的下船,來到他們面前的時候,就全都慌了。
什麼怨氣啊,怒意啊,都沒有了,有的只是誠惶誠恐。
嘉靖身邊就武定侯郭勛,還有一名道士,再加上黃錦這位御前太監,連護衛都沒有帶,就這麼走向了請願的人群,迎來的,是人群如同潮水般後退讓出的道路,並且山呼「萬歲」。
喊了好幾聲萬歲,情緒越來越飽滿。
終于,有人沒忍住,就如同委屈的孩子向父母哭訴一樣,開始不斷有人高喊︰「皇爺,我們苦啊,皇爺!」
「救救我們吧,皇爺。」
「皇爺,殺了那些鹽官沒用啊,殺了一批還有一批的啊。」
「皇爺,取消灶戶吧,我們不想煮鹽了,我們想種田啊,我們也想過上吃飽的日子啊。」
「皇爺,您看看我的手,這煮了一輩子的鹽,手腳都爛透了啊!」
……
百姓們從來就不蠢,知道是誰真的害了他們,可是迫于生存,他們只能要求皇帝取消兩綱鹽引,但當皇帝真的來到他們面前的時候,他們就開始說出真相和訴求了。
因為嘉靖昨天凌遲了一百多個鹽官,文人們對此恨透了。
但百姓心底里明白,這位陛下,是念著他們老百姓的!听說,皇爺還要去祭拜太祖爺呢,從古至今,就沒有哪位皇帝有太祖爺那樣對老百姓好。
會祭拜太祖爺的皇帝,那就是聖主明君!
朱元璋去世一百多年了,但他的余澤依舊庇佑著大明,維持著大明皇室的正統性,別說一百年,就是兩百年,兩千年,老百姓都會記得,曾經有那麼一位皇帝,真的愛民如子。
這份樸素的認知,根植于老百姓心中。
以至于哪怕到了明末,李自成造反後,也依舊尊敬崇禎,希望能夠當大明的王,而非取代大明,至于李自成攻入京師,崇禎煤山上吊的甲申之變,其實歷史記錄謎團重重,多處矛盾。
看明實錄和國榷,就會發現事情沒那麼簡單。
而要看真相具體如何。
得看……《紅樓夢》,看懂了紅樓夢,才能看到明末那段紛呈的歷史。才能明白,為了保存真相,保存華夏文化,那位作者到底下了多少苦功。
李自成到底是去京師勤王、與崇禎會師,還是覆滅大明,都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的事情了。
總之。
無論是土木堡還是寧王叛亂,他們都不敢顛覆大明,就知道大明皇室在民間到底有何等聲望,哪怕過了一百多年,老朱也沒有被民間遺忘。
于是。
嘉靖走到了人群里,走到數萬灶戶當中,他听著他們訴苦,听了許久,等他們自己停下的時候,又讓他們推舉出德高望重的人,來做代表講灶戶的真實生活。
听完了這些,嘉靖又讓人從淮安城內請來匠戶、樂戶、農戶、腳夫、力工……
他請來了這些社會當中最底層的人民,請他們派代表來講述真實的生活,听他們向自己訴苦,也是向廣大百姓訴苦。
嘉靖什麼都沒有做,他只是在碼頭待了三天,听了老百姓整整訴了三天的苦。
但,隨行的官員也好,淮安城內的官吏們也好,都慌了。
嚴嵩站在船頭,看著離開群臣,走入群眾當中的嘉靖,他眯著眼楮,總覺得,此時的嘉靖,比坐在京師皇宮的龍椅上,更像一名皇帝。
離開了皇宮,站在百姓當中。
他才是一名真正的皇帝,手握皇權。
嚴嵩以為,這已經很厲害了,可當嘉靖跟著灶戶們一起去鹽場煮鹽,真實不差的體驗灶戶生活的時候,他才明白,自己還是小看嘉靖了。
而百官們看著皇帝這不合常理的出牌,那沒來由的心慌,更重了。
他們聚集在夏言面前。
問道︰「夏閣老,陛下這是要做什麼啊?那煮鹽的活計,豈能親自上手,這開春耕種,陛下又去了村莊耕地,這有時候牛都不用,自己拉犁耕地,肩膀都磨出血了。這數萬人跟著陛下後面看著,人吃馬嚼的,陛下還讓我們負責他們的吃食。」
「這,這不是個事啊,夏閣老。」
夏言伸手,體會著天上的綿綿細雨,心中想到的是「春雨貴如油」這類詩句,好似根本沒有將群臣的言論听進心里。
只是被問得多了,才回了一句︰「怎麼攔?誰去攔?」
「那數萬人看著,已經將陛下尊為聖人了,陛下就算讓他們清君側,他們也會拿起鋤頭,死不旋踵的沖過來。」
「你能攔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