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醫最大的成本不是藥物,而是人力。
光是按摩、針灸就足以治療大部分病癥了,經方中的藥物也可以盡量用便宜的藥材替代,千人千方,在辯證正確的情況下,靈活開方,就地取材,是一個好醫生可以做到的。
誠如陳升所說,有時候,幾文錢就能救一條命。
但這個前提是,大夫不收診費,實際上,陳升行醫的時候,從來沒有收過診費,按摩、針灸解決了病癥,也只是表示舉手之勞,鄉里鄉親的,這點忙該幫的。
也唯有如此,百姓們才不會「諱疾忌醫」。
許多病,最開始都是小病,很簡單就能治療,但拖得久了,就成了要命的大病,唯有問診不收錢的時候,百姓們才願意看病,唯有治得起病的時候,百姓們才願意治病。
許多醫生甘願付出,甘願清貧。
但哪怕是最低限度的生存,也不是鄉民們能夠承擔的,只要問診要花錢,他們就會熬到受不了才去找醫生,這幾文錢的差別,就是醫療下鄉的最大鴻溝。
赤腳醫生法令就解決了這個問題。
官方組織免費培訓的同時,嘉靖直接以皇家銀行給這些赤腳醫生發錢,每年二兩銀子,在冊的赤腳醫生數量已經超過了十萬人。
條件放的很寬。
像陳升他徒弟都可以領這份錢,為的就是鼓勵民間學醫,等以後再提高考核標準,醫療培訓體系更加正規。
為此,嘉靖每年要從內帑撥四五十萬兩銀子來維持這個體系。
如此龐大的開支,對于京師戶部來說,那是不可能的,因為京師戶部每年也就一兩百萬銀子,卻要照顧方方面面……
但,嘉靖有錢。
寶鈔穩定之後,皇帝有了鑄幣權,才有錢去做事情,大明不缺資源,缺的是把錢用在正確的地方,而不是給權貴們享樂。
四五十萬兩,在掌握鑄幣權以前,嘉靖對著戶部的太倉庫只能一籌莫展。
然而,這筆錢多麼?
王翠翹還在誠意坊的時候,就有人開價五十萬兩要買她,對于那些豪商而言,這不過是買一個女人的錢罷了。
徐階號稱清流,卻在松江府有四十萬畝土地,隨便折算一下,都是八百萬兩。
光是徐階貪的這些田地,都夠大明維持16年的醫療支出了,能有數千萬人免于疾病,能有數千萬嬰兒避免夭折。
整個士紳階層,趴在大明王朝的身上,每年要吸走多少血?
整個朝廷上上下下,都在往自己兜里裝銀子,那些錢如果全部用來建設國家,百姓的日子該是何等寬松?
「不夠,遠遠不夠。」
「整個朝廷,整個大明王朝的制度,都存在根本的問題。」
「朝廷是為百姓做事的,不是剝削百姓的。」
算明白了經濟賬,深刻的認識到了僅僅每年五十萬兩銀子投入到醫療當中給社會帶來的改變,嘉靖才明白這個世界到底有多荒謬。
大明每年的實際稅收有八千萬兩,但留到戶部太倉的,僅一兩百萬,而這一兩百萬拿去做事,又要層層剝削。
每年真正落到實處,為百姓做事的銀子,能有二十萬兩就頂天了!
這是何等荒謬?
八千萬兩就養了一堆作威作福的妖魔鬼怪!
而且!
整個士紳、商賈階層,僅僅每年從百姓身上盤剝了八千萬兩?十倍都不止!如此多的錢被用在了享樂上,倘若能夠用來辦學、醫療、農桑、百業……
嘉靖還在深想。
他想了許多,想了張執象跟他說的什麼資本、社會那些個主義。
他覺得這些都是皮。
真正的問題在于,老百姓的頭頂有龐大的食利階層,只要能夠去掉這個階層,讓國家的財富為國家所用,百姓們才能過上好日子。
「陛下,您這是要……變法?」
陳升不太懂嘉靖的意思,但看著是件好事,陛下在為他們這些百姓著想。
「是啊,要變法,朕打算帶著你們,拿回屬于你們的東西。」
「朕要開創一個,安平所說的那種天下為公的盛世!」
「朕要你們所有人的孩子都能夠免費讀書,朕要所有的子民都能夠免費看病,朕要大明的每一個百姓都能安居樂業!」
陳升被嘉靖這番話深深的震住了,良久,他傻傻的問道︰「那,陛下您呢?」
「我?」
嘉靖愣了,忽然又笑了,說道︰「那時,朕正好去修仙了。朕有這麼大的功德,老天爺不給朕一個萬壽無疆,那是說不過去的。」
陳升則慌了,問道︰「那沒有皇帝了,怎麼能行,天下會亂的!」
嘉靖笑道︰「放心,皇帝還會有的,只是那時候,皇家就要還政于民了,聖天子垂拱而治,那些臣子們一個個滿懷私欲,卻要皇帝大公無私,當真可笑的很。」
「但若是天下為公,皇家真當一個泥塑的傀儡又有何妨?」
「非我老朱家貪念皇位,實則是若要選個傀儡在那個位置上坐著,屬實是我老朱家來坐最好,因為此後萬世,但凡想造反的,想謀奪天下為一家之私的,他們得從老朱家手中奪天下。」
「而那個時候,你們便可以尊王攘夷了。」
陳升不是很懂,但極為震撼,他覺得皇室這樣還是太吃虧了。
勸道︰「陛下,大明畢竟是朱家的天下,沒必要還政于民的,皇帝本來就該是天下的主人,這……」
陳升也沒讀過幾年書,說不出什麼大道理來,反正他覺得大明太祖驅逐韃虜恢復中華,又有當今聖上這樣的明君,應當去治理國家才對,而不是去當什麼傀儡雕像。
那太委屈人了。
嘉靖微微一嘆,拍了拍陳升的肩膀,說道︰「你呀,其實沒有必要為皇室著想的,哪有什麼委屈不委屈的。」
「《皇明祖訓》早在太祖死後,就被他們篡改了。」
「哪有一個人堅持了一輩子的政治理念,會在遺詔當中全盤否定的?」
「真正的皇明祖訓,只有一句話——‘我本淮右布衣,天下于我何加焉’。」
「我只是在遵循太祖爺的遺志在做事罷了。」
「百姓擁戴太祖奪了天下,朱家就應該把天下還給百姓,至于皇帝治理天下?呵呵……從古至今,皇帝就沒有真正治理過天下。」
「治理天下的,一直都是宰相啊。」
「無論那個宰相是一個人,還是一群人。」
「至于那個宰相是為了自己謀利在治理國家,還是為了天下百姓在治理國家,對于皇帝而言,區別在哪里呢?」
「在于,為私利而治天下者,會妄圖佔據天下,窺視皇權。」
「而為公利而治天下者,會尊重皇權。」
「因為,他們知道,唯有頭頂還有一個人可以代表萬民意志在監督的時候,後繼者才會有所顧慮……」
「皇帝,應該是民的代表。」
「百姓需要一個旗幟,若是沒有旗幟,民意便是可欺的,一團散沙,任意揉捏。」
「私到了極致,便是公啊。」
「何必拘泥,何必拘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