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法不是請客吃飯,本來就是要動蛋糕的。
嘉靖沒指望能夠和和氣氣的改變一切,也沒指望不會有斗爭和流血,還政于民,將法理賦予給百姓,是在刨士紳的根。
士紳們肯定會使用殘酷的手段鎮壓。
但,士紳才多少人,百姓又有多少人?當他們徹底將百姓激怒的時候,他們就知道,大明雖然沒有路燈,但卻有歪脖子樹。
士紳們沒有把皇帝吊死,皇帝和百姓,就要把他們吊死。
……
在孝陵,一般的祭祀都只是在享殿,因為再往後,就是陰陽的分割線了,跨過去不吉利,但嘉靖卻沒听勸阻,帶著張執象過了洪門,進了「陰間」。
跨過升仙橋,穿過明樓,來到寶頂。
眼前這座山頭,就是埋葬朱元璋的位置,真正的陵墓就在山中。
「陛下要去地宮?」
「不,上山看看,朕听說,山上有塊碑。」
寶頂山有一條小路可以上去,是修了石階的,兩人安靜登山,林間時不時有梅花鹿穿梭,漫山皆是松林。
兩人登頂,確是看到了一座石碑。
石碑並不大,有些古舊,石碑前的基座上,也堆滿了松針、落葉,嘉靖見了,便從一旁折了根樹枝,開始掃落葉,張執象也放下食盒,在一旁幫忙。
待清掃完畢,才擺下祭品,斟好祭酒。
這才仔細看那碑文。
石碑上有三段字體,居中的是洪武二十八年,朱元璋親自手書,位于左側的,是永樂十八年,朱棣寫的,右側的則是宣德八年,朱瞻基所寫。
不是後續皇帝沒有寫,而是後續皇帝根本就沒有能來孝陵祭拜的。
朱厚照可能想祭拜,但到了南京還沒坐熱,就落水一次,被強制送回京師,路上再度落水,就「生病」了。
歷史上,嘉靖南巡,也是想要來的。
可終究沒有跨過長江,只能去顯陵祭拜父親興獻王。
如今。
嘉靖卻站在了孝陵,站在了三代帝王刻字的石碑前方,終于改變了歷史,也終于見到了大明的真相。
洪武二十八年,朱元璋寫的是︰「開國勛貴六十三家,非因大案株連,受士紳引誘陷罪而死者數家。正直不改初心,忠心于朕,能憫農者,共十一家,遭陰私手段,子孫斷絕,不能護之,朕之過也。」
「然。」
「洪武二十五年,太子死,洪武二十八年,秦王死。」
「呂本是他們的人,太子妃呂氏自然是他們的人,他們想讓允炆當皇帝,想讓我老朱家步入老趙家的後塵……朕,不會讓他們如願的。」
「婆娘。」
「等我給標兒報了仇,就來陪你。」
看著朱元璋的留言,張執象和嘉靖都沉默了,果然,只有朱標是老農民朱重八的兒子,其他皇子,都是大明太祖朱元璋的兒子。
張執象感慨道︰「洪武皇帝殺伐果斷了一輩子,終究沒忍心殺朱允炆。」
嘉靖嘆息︰「畢竟是懿文太子的兒子,建文只需模仿懿文太子,讓太祖在他身上看到幾分影子,太祖畢竟已經老了,是沒有辦法痛下殺手的,而他們知道太祖不敢動手,就會肆無忌憚。」
「洪武三十年,南北榜案便是他們的試探。」
「一場科舉,竟然北人無一人錄取,全部錄取南人,簡直荒謬至極,可就是這樣的大案,太祖卻只能將主犯劉三吾發配西北,反而是檢舉者張信被凌遲處死。」
「這是太祖的手筆麼?」
「顯然,自從藍玉案之後,太祖已經提不動刀了。」
「文官步步緊逼,武將們又何嘗省心?」
「懿文太子的長子朱雄英雖死,但正妃常氏所生的朱允熥才是新的嫡長孫。文官要擁戴小皇帝,武將也要擁戴小皇帝。」
「太祖能如何?」
「孝慈高皇後馬氏所生五子,還有晉王、燕王、周王在世,哪有傳孫不傳子的道理,更何況,燕王類太祖,能征善戰。」
「自來都說太祖是為建文才掀起的藍玉案,其實錯了。」
「太祖真要想傳位給孫兒,直接傳位給朱允熥便好,藍玉他們一萬個支持,但這也代表著,新的小皇帝掌握不了朝政了。」
「藍玉案,處理武將,是為了給燕王掃清後路。」
「只是不料。」
「為了阻止太祖傳位給燕王,那群文官居然如此不講究的弒君政變,而建文一點帝王之術都不會,心甘情願的當文官的傀儡,寒了武將的心。」
「所謂靖難。」
「哪里是什麼皇室奪權,本質上,就是文臣武將之爭。」
「這場爭端一直延續到土木堡,文官徹底獲得勝利,勛貴從此失勢。」
作為大明天子,嘉靖對于一些事情,看得自然要更加透徹一些,越是看得明白,越是知曉大明皇室一直以來面對的敵人有多麼難纏。
也對英宗多了絲同情。
因為,他和英宗上位的時候,所面臨的局面都是一樣的,上有太後壓制,都是少年英主,鎮服朝堂,但,朱祁鎮敗了,他還沒有。
他有國師,而英宗沒有,這就是最大的區別。
「無怪乎英宗會敗,畢竟連成祖都逃了。」張執象看著左邊朱棣的留言,不由發出了一聲嘆息。
朱棣是永樂十八年留言,而大明遷都就是那一年,他不能再留在應天了,而是帶著整個朝廷遷往京師,以邊軍武力來保證自己的統治。
朱棣所寫為︰「京營腐化,士紳異動,有借倭寇之名破都亂政之憂。孩兒不孝,唯遷都京師,以振朝綱。」
「鄭和數下西洋,已經找到線索。」
「我大明之敵,不僅僅是士紳,還有一個埋藏極深,很可能延續了兩千年的組織……歷代興衰,都有他們的影子。」
「若不鏟除他們,我大明恐也重蹈覆轍。」
「父皇在天之靈,保佑孩兒。」
看到朱棣這段話,張執象明白,朱棣已經注意到墨教了,這個秘密也被朱棣傳了下去,但是看嘉靖的臉色,應該是失傳了。
因為,宣德八年,朱瞻基那段話已經說明了問題。
「洪熙元年,丟安南。」
「宣德二年,南征失敗,丟安南而南洋半失。」
「宣德五年,再下西洋,三寶太監欲重奪海權。」
「宣德八年,鄭和被害,丟舊港宣慰司,艦隊受襲,王景弘攜殘部返回南京,不肖子孫朱瞻基丟失海權,敗于敵手,愧對先祖!」
那壓抑的痛苦和絕望,在字里行間都能夠透露出來。
很顯然。
朱瞻基明白丟了海權,對于大明來說意味著什麼……然而,朱瞻基已經無能為力了,宣德十年,明宣宗朱瞻基,駕崩,時年三十八歲。
群臣在文華殿拜謁皇太子朱祁鎮,英宗時年,八歲。
主少國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