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人王朝全面覆沒,第一次是蒙古。
在南宋覆滅後,商洲的勤王大軍從未停歇。
但能做的也有限。
元朝守住白令海峽,基本上就可以攔住商洲的勤王部隊。
而元朝會進攻東瀛,並非是想要征服一切土地,更不是東瀛要為宋朝報仇,而是以此練兵,元朝真正的目標是商洲。
可就如同商洲勤王那般,元朝同樣鞭長莫及。
隔了萬里汪洋,再大力量又能施展幾分?更何況,元朝雖不同于蒙古,用了漢制,可天下生靈涂炭之後,人口畢竟是大減了。
而且元朝基于包稅制的財政和治理方法,根本就難以統合全國之力。
朝廷玩自己的,蒙古貴族則奴役百姓,肆意享樂,地方士紳則壓榨得更加徹底,一邊孝敬蒙古老爺,一邊自己發財……
力量根本無法集中,所以對商洲無能為力。
而商洲直到明朝以前,都處于分封狀態,對國家力量的使用效率同樣低下,而這份低下的國家力量,某種程度上也是商洲一直是中原藩屬的重要原因。
所以明朝在鄭和下西洋後,沒有改變商洲的制度,而是直接劃分行省,進行了改土歸流,納入統治。
原因很簡單。
商洲體量太大,一旦邁入中央集權,完成大一統,它就不再是一個「朝中之寺」,而會是另一個……朝廷。
當然,是另一個朝廷也還好。
畢竟不過是兄弟之邦而已,怕就怕在,明明完成了統一,但卻不甘于遵從大明的法統,一旦「獨立」,就必然與大明做切割……
那就是大明的心月復之患了。
而且,殷商王族早就滅絕了,嬴政很清楚,自己一旦離開,商洲將失去能夠服眾的「王」,內亂內耗是小,離經叛道是大。
如果保留帝制,始皇帝可以培養繼承人,天然繼承一切法統。
在法理上,商洲將與大明平等。
而拒絕帝制。
始皇帝帶著奔跑了一甲子的商洲,在始皇帝離去後,又有誰能夠駕馭這個龐大的帝國呢?既沒有實力,又沒有法統,內亂必定要發生,不論內亂結局如何,大明的法統終究會高于商洲。
這是在失去名分後,由實力決定的。
哪怕大明對商洲沒有任何剝削,可力量的實質性差別卻會產生剝削效果,如此一來,歷經數代,商洲的野心家也好,民眾也好,怕是心中都會有想法了。
大丈夫生于天地間,豈能郁郁久居人下?
可想要超越大明,必然要顛覆大明的朝貢體系……
最好的解決方桉,就是帝制。
不論承認與否,「皇帝」二字,就代表著最高的集權和法統,是自始皇帝以來,近兩千年持續不斷打造的「名」。
失去了這個名,便只能以力來補了。
自古以來,知曉名的作用,所以《左傳》有言︰唯器與名,不可以假人,君之所司也。名以出信,信以守器。
可既然依瓊不想要這個名,而始皇帝也不會問第二遍了,今日的選擇,未來的業果,都是大明在文明覺悟的道路上需要經歷的磨難。
破山中賊易,滅心中賊難。
大明以武力征服世界很容易,但要改變世界各族的觀念,改變人心,卻是難之又難,因而,文明覺悟,非是一朝一夕。
文明長生,也非高枕無憂,學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
長生文明,也是會顛覆的。
「既然不需要,朕也就不強求了,你如今快要生產了,便留在蒂特蘭城吧,有些人可不想那孩子順利降生。」始皇帝目光深邃的看著遠方,如此說道。
……
二月,初十。
離驚蟄還有五天,張百川他們就已經隨同王絳闕抵達了武當山。
可到了武當,他們也只能在天柱峰下遠遠的看著,不能上山,不能去金頂,更不能與張執象搭話、見面。
今年的武當,與往年大有不同。
明明還未到驚蟄,天地之間已經罡風震蕩了,山野之間五毒懼走,萬物哀鳴,天空之上,那團聚的烏雲已經灰得發紫了。
即便如此,雲彩的流動依舊給人一種在瘋狂聚集的感覺。
就好像天空有一個黑洞,在不斷吸收著能量。
可以隱隱看見,在那烏雲卷動的最核心處,時不時的跳閃紅光,那雷電都變成了血紅色……
來到武當的可不光是張執象的家人,還有各路修士,如此天地異象,雖然知曉張執象是在結丹,可怎麼看都像是在渡劫……
修習長生之術,自有三災九難。
九難屬于修行中遇到的常規困難,如大藥未成難當寒暑,如宿孽深重,如六親羈絆……
三災就各有各的說法。
西游記中,列為雷、火、風。
說是長生五百年,便有天雷 你,需得明心見性,才能躲過去;又五百年,有陰火燒你,從涌泉燒到泥丸,五髒成灰,四肢皆朽;再五百年,有鴰風吹你,自囪門而下,穿六腑、下丹田、傳九竅、四肢百骸、骨肉消離……
總之,這是丹成之後的劫難。
結丹之後還要活五百年,才能受天劫,可見一般人想挨天劫都挨不了,而張執象分明只是結丹,那架勢絕對是天劫在醞釀……
「天吶,安平,安平需要渡過這雷劫,才能成功出關?」
張符氏看著天空的雷雲,只覺得腦袋有點暈,只有親眼看到,才明白自家兒子需要面對的是怎樣的一場局。
「怕是尋常雷劫有沒有這個聲勢都不好說……」
「啊,也沒關系的。」
「伯母你看,那太和宮本就是武當大陣的核心,金頂之上,雷火淬煉,百余年都沒有留下任何痕跡,本就是避雷的上佳場所。」
「安平哥哥一定能夠順利渡過的。」
張靜篤也跟著來了武當,她如今已經築基,所以比張符氏他們更了解這場雷劫的威力。
王翠翹捏緊了拳頭,指關節都有些發白,她怔怔說道︰「不是說要借驚蟄時期的純陽之火嗎?這天空,不論怎麼看,都不像是有純陽之火樣子……」
紫黑色的天空,隱約閃動的猩紅雷霆。
這是張執象一身業力所顯化的劫難,是修行之人還要涉足塵世之事,要改天換地,背負文明之重,所顯現的劫難……
如此天階,哪怕是三豐祖師,都嚴陣以待。
在金殿門外,三豐祖師看著已經胎息數月的張執象,並沒有言語什麼,明明外界的雷勢越來越重,他卻似乎睡得越沉……
……
自從穿越以後,張執象想念前世的時候並不多。
畢竟,那只是一塵不變的生活,求醫問藥,住院、轉院、偶爾去學校也听不了幾堂課,沒有朋友,沒有交好的同學,唯一的陪伴,只有書本了。
他臥病在床的時候,最懷念的,是兒童時模湖的記憶。
是在黃中宮,有道爺照看的那三年。
道爺因為行醫,曾被揭發,說封建迷信,後來又行醫數十年,治療好了七個癌癥,卻被那些人罵他、打他、告他,他氣得臉色發紫,肝上生瘤,自此燒了醫書,倒了藥材,發誓不再行醫。
但道長慈悲。
張執象依稀記得那天剛去黃中宮,有一只麻雀沒有看路,撞在了牆上暈死過去,老道長捧起那麻雀,渡了口真氣,鳥兒便活蹦亂跳,搖了搖腦袋,飛走了。
鳥雀如此,又何況人呢?
非見死不救,只是不願以行醫之名來救人罷了。
道爺教他練功,為他推拿行氣,在黃中宮那三年,竟是不曾犯病,也是他人生當中最輕松愉快的三年,那三年,他才像一個正常的小孩,能夠在山間玩耍,能夠蹦跳走動……
可惜緣法有限。
老道長得道飛升,回了天上,而他在人間徘回,一身娘胎里帶來的病,卻也無處可治了。
倒也不是先天體弱什麼的,而是出生時的劫難。
嬰兒在母胎當中,是不會自己呼吸的,十月懷胎,一切營養氧氣由臍帶供給,而有進則有出,胎毒會在口中積累。
一般嬰兒出生,護士也好,接生婆也罷,要先摳出或用儀器吸走胎兒口中的胎毒,然後吊起來拍一巴掌,哇的一聲哭出來,再把殘余的胎毒吐出。
這也是先天轉後天了。
是先天之氣吐出去,後天之氣吸進來。
而張執象出生的時候,卻醒得太早,不等護士清除胎毒,他便已經醒了,不是過去接生出來直接倒提,現代接生嬰兒都是直接躺著放,用儀器吸。
儀器還未開動,他便被驚醒,哇哇哭著,胎毒吞下太多。
才自幼體弱,而且終生受害。
這份病原,是早先一直尋醫問藥都沒有發現的,是道爺給他看過,一語道出的天機。
而他嬰兒時期,因為不懂病癥所在,早期治療反而讓病情惡化,錯失了最佳的機會,才讓他少年早夭。
「原來是這樣啊……」
陽光明媚的病房里,手中捧著一本書的少年恍然回過神來,低低的呢喃著,但呼吸有些錯亂了,每每想到病原,他都彷佛有出生時期的記憶一樣,彷佛那一口胎毒吞下去,連第一口呼吸都錯亂了,都不知道該如何呼吸……
分明有練功,也分明吃過無數西藥,中藥。
都沒有用。
病情在不斷惡化,不僅僅是身體,大概在心理上也有問題,他的呼吸節奏越來越亂,並非是他有意識的在控制,還是心理陰影什麼的,而是一種被阻斷的後遺癥,是條件反射般的絮亂……
呼吸很亂,心卻無比平靜。
常年的病房生活,讓他早已勘破了生死,或者說,努力活著早就不是為了自己,他不願意看父親的白發,不願意看母親的流淚,不願意看他們奔波求醫時的希冀,不願意看為了治病而負債累累的家。
並非是嫌棄家貧,而是認為……沒必要。
如此一生,只有蒼白可言。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來到這個世界上,到底是對是錯,大概,他是來報仇的吧,因為他,父母就沒有過過一天安心的日子。
他不願意看到父親在深夜時抱著他的讀書筆記哭泣。
他想,或許早些的時候懂點事,不表現得如此聰明,父親的愧疚和不甘總要少些,其實,他也不是什麼神童,他只是比別人更能靜下心來看書而已……
「咳,咳……」
抑制不住的咳嗽,但卻好像已經不在意了,習慣了,連翻書的手都不曾抖動,他自己清楚,他大概真的快要死了。
在生命最後的這一段時間里,他已經不像過去那樣了。
最早是什麼書都讀,不論懂不懂,都先讀過,記下,後來想自救,結果丹經讀了也看不懂,沒有行萬里路,紙上得來終覺淺,也養不出什麼浩然之氣。
他也試圖了解過宇宙,但畢竟不是霍金。
在最後,他手中捧著的書,還是那本翻了好幾遍的紅樓夢了……
「無才可去補蒼天,枉入紅塵若許年。」
「枉入紅塵啊……」
他呢喃著,臉色莫名的潮紅,精神奇怪的好了些,非是病癥好轉,而是油盡燈枯,到了回光返照的時候了。
就這麼一個人悄悄的離去,似乎也不錯。
抓著書本的手指愈發用力,心髒的跳動卻在漸漸微弱,周遭的世界,開始變得愈發安靜,那風也變得如此清晰……
好累,終于,可以休息了。
糟糕的呼吸,終于可以永別了,不用再呼吸,不用再著意……
黑暗、靜謐,亦是歸處。
……
十月胎在月復,能動不能言。晝夜母呼吸,往來通我玄。
那跳動的,是心的聲音。
那呱呱落地的,是生命的誕生,我被生出來了,來到這個世上,吐出一口先天氣,吸入一口後天氣,沾染在紅塵中。
生長,經歷,然後嫁娶。
我將她生出來的那一刻,我忽然明白,那一刻,我也被生出來了,只是這一次,我吐出來的,是後天之氣,吸進來的,是先天之氣。
那搖搖撞撞的嬰兒,奔赴到她的面前。
伸出胖乎乎的手,與她觸踫在一起,那一刻,金色的光芒,便也就此亮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