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者生來有個壞習慣,就是給鼻子上臉。
劉邦駐扎在高陽,招賢納士,各個學派都有不少的能人前來投奔他,有為他出謀劃策的,有願意為他擔任說客的,有願意為他帶兵打仗的,劉邦實在是算不上傳統意義上的那種禮賢下士的賢君。
可劉邦對有才能的人是非常重視的,在這種情況下,有一群儒者前來投奔,劉邦將他們留下來,于是乎,他們就開始發揮傳統本能,開始按著禮法對劉邦的行為指指點點,批判劉邦的諸多行為,劉邦于是將他們的帽子月兌下來,往里頭尿尿,告知他們這就是你們的禮法在這之後,但凡有儒生來找他,劉邦會很非常和善的跟他們交談。史書上用六個字記錄了這一幕,「與人言,常大罵」也不知道高皇帝當初是罵了什麼,反正肯定是不太好听的。
而儒生酈食其從門客那里听說這件事後,並沒有離開,還是執著的拜見了高皇帝。
當時劉邦正擺出祖哦,不,是他自己的一貫坐法,箕坐著,面前還蹲著兩個美人正在給他洗腳。酈食其也不慣著他,直接問「你這是要幫秦國滅諸侯還是幫諸侯滅秦國」劉邦大怒,罵道「老狗天下苦秦久矣,我怎麼可能幫著秦國滅諸侯呢」酈食其嚴肅的回答道:「如果您想要滅秦,就不應該用這種態度接見長者!」劉邦當然是一改先前的態度,腳也不洗了,滿臉堆笑的請酈食其上坐,虛心的請教。
只可惜,張蒼,酈食其,賈誼,陸賈這樣的能儒還是太少,像原先圍繞在劉邦身邊的那些豎儒卻太多了。劉長回到厚德殿的時候,還是非常的憤怒。
他設立天論府,本來就是對鬼神思想的反擊,結果,天倫府剛剛設立,這些豎儒就在府內請自己去泰山封禪
劉長生氣的時候,很少有人敢來打擾他,生怕劉長將怒火發泄到自己身上。
就是呂祿不敢多說甚麼,他可記得很清楚,陛下從前一旦有怒火無法發泄,就會召集群賢,翻舊賬,以很多很多年之前的理由來打他們一頓出氣。
「沒想到,這次居然是我的兄長說對了他前幾天請我飲酒的時候,就曾說儒者不本分,我還以為是他對儒者有偏見,沒有想到啊,他說的實話」「祿你現在就去將王公請過來。」「陛下哪位王公」「天祿閣那個治黃老的王公」「唯」
廟堂里原來是由蓋公來負責教導皇子們,如今是王公,而這位王公,當然也是齊人。劉長也不知道為什麼,反正黃老,儒者大多都是出自齊國,可見齊國文風之昌盛。
這位王公,名高,是被呂後找過來講解黃老學說的,劉邦沒有學派,而呂後則是處于法家和黃老學說之間,她個人很喜歡韓非子的書,可在治國理念上更偏向黃老,漢初的黃老學派是非常強勢的,無人能敵,真正做到了「我為顯學,當鎮壓世間一切敵!」
漢初,黃石公,蕭何,曹參,張良,呂後,乃至是陳平他們都被認為是黃老學派的中流砥柱,黃老學派理念的執行者,就看看這個陣容,孔子活過來了都得被按回去,哪個學派不要命了敢去爭?可惜,大概是一下子出現了太多大佬,在他們逝世之後,黃老就沒有再出現過這般的大人物最後一個黃老大家,通常被認為是某厲王
隨著某厲王的謀反自殺,黃老學派徹底走向了沒落,當然,這厲王是小厲王,不是不學無術的那位大厲王。劉長跟劉邦一樣,是沒有什麼學派立場的。
不過,大概是因為沒有能人了,劉長跟黃老學派的關系還是有些疏遠,還不如對法家那般親近。當王公得知陛下召見自己的時候,他也是有些驚訝。
陛下不待見他們,這一點在黃老內部已經是共識了,他們也早早放棄了劉長,就等著太子上位。
太子是個純黃老,別看他整日跟墨家那群人一起玩,可誰不知道,黃老就是個大雜燴,什麼都可以裝進來,左一句「道生法」,右一句「兼攝諸子以治」,當初蓋公給劉長教學的時候,就曾多次灌輸這個思想,一切都是出自與黃老,以至于到如今,學術界都在為雜家和黃老到底是不是同家而爭執不休。況且,太子不只是一位單純的黃老愛好者,甚至,他曾王公辯論過黃老的發展。
對王公輕視器械,「學問能治國就好,不必探索其根源」的思想大為批判,憤怒的提出:黃老是要探索世界的本質,嘗試去明白他,理解他,順從自然的這種規律,要發揮出人的作用,來對世界進行改造。在那場辯論里,王公憤怒的咆哮著,甚至都無視了劉安的太子身份,兩人大吵了一架。可是在辯論結束的時候,王公卻是開心的熱淚盈眶,連連拍手。他的友人很好奇,問起這件事。
王公回答道:「我生氣是因為我不贊同他的想法,我高興是因為黃老要出一個新聖啦!」王公站在劉長的面前,板著臉,並不親近。
王公跟蓋公一樣,脾氣都不是很好,他是全長安里少有的不懼怕張釋之的人,這些年里,他都是盡量不去見劉長,就怕自己上頭了,對這位暴君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牽連到無辜的人。劉長斜著眼打量著他,拿著面前的肉吃了起來。
「黃老學派的書,朕是讀過的,君逸臣勞,君賢臣忠的道理,我都曾听我的老師說過,他曾告訴我,君王要相信自己的大臣,大臣要像對待長輩那樣來服侍君王您今日面見長輩,為什麼是一副悶悶不樂的樣子呢」
王公認真的回答道:「您的老師也曾告訴我:君王所做的事情要局限在不損壞社稷的基礎上,如果君王做不到這一點,那麼做大臣的就要去勸諫他,一次勸諫後不听,就可以嚴厲的對待他,兩次勸諫後不听,就可以離開了。」
「哈哈哈,那你說說,朕做的什麼事情損害了社稷呢」「臣不敢說。」
「朕赦免你的罪,你可以說了。」
「陛下窮兵牘武,絲毫不在意民力,連年發動戰爭,修建馳道,皇陵,築城,又準備挖掘運河,天下百姓,一年都得不到一個月的休息時日,不是在耕作,就是為陛下而忙碌,疲憊不堪。」
「陛下做這些事情,用心是為了社稷,這些事情辦好了之後,天下人也能收益,只是,陛下啊,社稷本是民,您通過損害百姓的方式想要做出對社稷有功的事情,這難道不矛盾嗎?」「那你覺得,朕該怎麼辦呢不修了」
「無為不是什麼都不做,陛下可以做,但是要珍惜民力,少徭役,不能這麼的頻繁,陛下,您覺得當初始皇帝在朔方等地築城的行為如何呢?」
「朕覺得這是一件功德,如同掐住了匈奴的脖頸,讓匈奴人不能輕易南下劫掠,庇護了當地的百姓。」「那陛下若是在那時,可願意為始皇帝去修建城池」
「哈哈哈~~~」
劉長有點明白這家伙的意思了,「你這說辭,倒是跟我的老師有些相似。」王公即刻說道「同屬一派,自然相同。」
「河上丈人教安期生,安期生教毛翕公,毛翕公教樂瑕公,樂瑕公教樂臣公,樂臣公教蓋公,蓋公教曹公,陛下。」
「臣不才,同屬樂臣公之門下。」
劉長恍然大悟,急忙起身,「哎呀,原來是朕的同門啊!」「來,來,請您上坐。」
劉長拉著王公坐了下來,面對詫異的王公,劉長笑了起來。
「朕並非是濫用民力的暴君,也知道愛惜民力的道理,朕的舍人在離開之前,也曾勸說朕,說朕的政策太過頻繁,您放心吧,朕會注意這件事,時刻注意百姓的情況,會給與他們休養生息的機會。」看著面前忽然變了個人似的劉長,王公呆滯了許久。「陛下聖明」
「朕乃是黃老嫡出,豈有不近黃老之理?只是如今的情況與當初開國的時候不相同,如今戶籍眾多,若是廟堂不主動組織他們來做事,怕是要出問題,就例如您說的運河,如今關內戶籍太多,從關東運輸糧食,每年要耗費的糧食數以百萬計,朕若是不發動百姓去修建運河,這糧食遲早都會虧空完,到時候,天下饑荒,豈不是要生靈涂炭嗎」
「你們這些黃老的大家,也要想到這些問題,黃老是要治世的,若是不能治當今世,只能沉迷在過去,用老的辦法來治理新的天下,那如何能行呢」
王公若有所思的點著頭,說道:「陛下說的對,受教!」
「朕听聞,黃老學派的書籍很多,可是因為抄寫的緣故,不同的人手里的書籍也是不一樣的,朕準備召集黃老的賢人們,讓他們一同來整理過去的那些文章,再派人去找回失傳的古籍,將他們整理出一本書,您覺得如何呢」
王公大驚,即刻對著劉長大拜。「多謝陛下」
劉長這才說道:「今日朕前往天論府內,那些儒生們居然勸說朕去泰山封禪,言鬼神之事,您覺得這件事怎麼樣呢」
其實,作為大雜燴的黃老學派,對佔卜之事也格外的上心,祭祀之事也不比儒家要少。先前侯封拿人的時候,就殺了不少的黃老士,就是因為他們還兼職著算卦的行當。
可此刻,王公卻義憤填膺的說道:「陛下!我黃老以實,以治,最是厭惡這些不切實的東西,請您不要听從儒者們的言語,祭祀上天未必能讓天下富裕,輕徭薄賦卻能,將牲畜殺死投進河里不能阻止洪災,而用牲畜拉著石頭來制作堤壩卻可以!這就是切實的治理國家和用虛假的東西來欺騙君王的區別啊!」劉長對這個回答顯然是非常滿意的。
他笑著點了點頭,「您說的很好,那就請您來負責整理的這件事吧。」王公走出厚德殿的時候,心里大概已經明白了陛下的意思。這是準備用自己來壓一壓這些儒者了呀。
縱然有著大家的修養,他也忍不住的笑了起來,實在沒有想到,我們這些黃老都快被遺忘掉了,還能得到再次被看重的機會。
當他走出皇宮的時候,正好遇到了毛公。
毛公也就是毛亨,荀子的高徒,專修詩,這位剛剛學成歸來,就遇到了始皇帝大規模的焚書,整日以詩為語的毛亨自然是無比的驚懼,急忙帶著家眷一路從齊跑到了趙國,最後在武垣定居了下來,隱姓埋名,直到後來開國之後,他才敢用自己真正的身份,卻依舊不敢將藏書拿出來,因為高皇帝也在貫徹始皇帝的思想,民間藏書是重罪
直到後來劉盈撤銷了「挾書律」,他才敢重新整理《詩經詁訓傳》,並親口傳授給猶子毛 。當初高皇帝發現劉長聰慧之後,曾請他來給劉長啟蒙。
只是,他只待了幾天,就被劉長給氣走了。當時跟地面差不多高的劉長甚至還往他的臉上吐口水。看到此人,王公一愣,隨即想起了什麼,笑呵呵的就走了上來。王公跟儒家眾人的關系向來不好,常常爭辯,相互排斥打擊。毛亨看到這廝從皇宮里笑吟吟的走出來,整個人的臉色都有些發黑。「毛公啊」「好人啊!」「多謝!多謝!」
王公感動的拉著毛亨的手,「實在沒有想到啊,你們齊國的儒者們一番話,居然幫了我們這麼大的忙我實在不知說什麼了,等陛下將他們拉出去斬首的時候,我一定會親自去送別他們!毛亨的臉色更黑了。
「那些是魯儒齊儒被他們」
「哎,不必多說,反正都是儒您是來拜見陛下的吧?那請允許我先去忙整理經典的事情了!王公狠狠嘲諷了一番,得意洋洋的離開了。
毛亨深吸了一口氣,強忍著心里的怒火,他實在不知道這些蠢物們怎麼敢在天論府內請天子去封禪,武最的事情剛剛才平息,這是嫌自己的三族太多了嗎
他在得知這件事後,就急忙找浮丘伯,本來想讓他出面保下那些人,可浮丘伯不理會,甚至還說這些人咎由自取,死了也活該浮丘伯能這樣,毛亨卻不能。
他們兩人都是齊儒,可是浮丘伯跟當地的儒生不是很合得來,這些人總是痛斥浮丘伯吹捧陛下,說他成了法家的鷹犬,而浮丘伯懶得跟這些人一般見識。
毛亨不同,毛亨跟這些人的關系很好,他的名望其實比浮丘伯更高。
齊儒魯儒有八十多人被關了進去,很多人都求到了毛亨的面前,都說毛亨是當初給陛下啟蒙過的,算是陛下的老師,本身又是荀子的徒弟,陛下那麼尊敬荀子,肯定是有機會救下這些人的。
可毛亨自己知道,什麼為陛下啟蒙那就是扯淡的,當初自己連七天都沒有待滿就走了,陛下記不記得自己還兩說呢。
他來這里之前,還曾找了張蒼。
只是,張蒼不等他開口,就直接說起了天論篇,毛亨自然就明白了他的意思,直接離開了。毛亨無奈,只能親自來求見陛下了。
而此刻,皇宮內,呂祿對劉長的變化大為驚嘆。
那個老頭勸諫陛下,陛下居然沒有打他?甚至連一聲老狗都沒有說。
劉長笑吟吟的說道:「這麼一來,儒家就會感受到威脅,不會再那麼的狂妄,而黃老呢,也不會犯儒家的錯誤,會改變原先的想法,為了保住如今在朕這里的好感而奔波朕甚至能讓墨和農家都插上一手哈哈哈~~~~"
「這麼看來,這些儒者們做的事倒是可以用來做很多的事情,可以讓各派都為了踩他們一腳而改變自己那些不中用的東西」
「朕早就對天子這個稱呼不滿,想要改成天父已經很久了,這些犬入的還想讓朕去祭祀?」「陛下不是挺厭惡他們爭吵的嗎」
「對,可是現在朕發現,他們不吵不行,他們只有吵起來,朕才有更多可以用的東西這些家伙倒也不是沒有用處」
就在劉長跟呂祿說著這件事的時候,有近侍前來稟告。「陛下,博士毛亨前來拜見。」「哦」
劉長笑了笑,「你看,這就忍不住了。」「讓他進來吧!」毛亨走了進來,拜見了劉長,隨即坐在了一邊。
「毛公啊當初朕還年幼的時候,您曾用板子打了我的左手三下,朕敬重你的學問,沒有將你問罪,就已經是很大的寬容了,如今前來,難道是準備為那些儒生們求情嗎」毛亨愣了一下,好消息是劉長還記得自己,壞消息是只記得自己打過他。「陛下,這些人罪有應得,臣並非是來求情的。」
「臣知道陛下乃是賢明的君王,胸懷寬廣,有容人之量,臣這次來,是希望陛下給與他們一個將功贖罪的機會」
「哦這些無用的豎儒,能做什麼來贖罪呢」
「陛下,他們雖然愚鈍,可是在地方縣學里做啟蒙的事情,還是夠資格的」劉長哈哈大笑,走到了毛亨的身邊,坐了下來。
「既然是你親自來求情,朕又怎麼能不答應呢?請您親自過去跟他們說吧,讓他們明白自己的錯誤,然後出來為朕做事」
劉長看向了呂祿,眨了眨眼,說道「帶毛公過去吧」呂祿一愣,隨即恍然大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