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帝開始的察舉制,其實是有根源的。
察舉制來自于過去的舉薦制,在過往,那些有名聲和地位的貴族,都擁有對國君的舉薦權,他們可以舉薦自己認為有才能的人才給國君,給自己的好友,故而結交貴族是通往權貴的最好路徑,秦國就是為了限制舉薦制,因此設立了舉薦連坐,若是舉薦的人犯了錯,那麼舉薦他的人要跟他承擔一樣的罪行,知名的就如範雎,因為舉薦人犯罪而惹出了**煩。
漢朝建立了道德社會,無比的重視官員的私德,德在舉薦中的比例首次超過了才能,唯賢是舉!
而這一點,則是儒家禮派崛起的好機會。
這倒不是說他們是最有道德的,只是,他們是最擅長擬定道德的而已,他們說什麼是有道德的,那什麼就是有道德,而以孝治國的大漢,民間最大的德當然就是孝。
蕭奮發了瘋似的去反對這項法令,說到底,也是不得已而為之他不能不反對,在這些年里,他們通過對禮的詮釋權,通過對孝的詮釋權,正在步步影響大漢的舉薦制,他們堅信,他們很快就能扭轉整個社會,讓道德官成為主流,往後的人想要做官,第一步就是過他們禮派的監督,這會將禮派推到一個什麼樣的高度呢?
而事實證明,歷史也確實是這麼發展的,儒家的禮派,或者是說這個禮家,他們跟擁有舉薦權的貴族達成了高度的統一,他們給這些貴族提供禮法上的保障,而貴族們則是用他們的禮來為自己謀利,裝模作樣,沽名釣譽,在大漢往後的政治土壤里,是再也容不下漢初這樣的大臣們了,他們紛紛化身為道德衛士,而在這種詭異的發展中,禮家的思想變得更加激進。
不說別的,就是一個郭巨埋兒的典故,就令人毛骨竦然。
二十四孝…二十四孝呵?
再往後,他們不再局限與單純的孝,他們開始制定一套成型的道德觀念,將一套看起來豪華的道德冕服披在了整個華夏的身上,這冕服最大的作用就是束縛著穿上它的人,越掙扎越是緊,直到將里頭的人給掐死。
這種發展速度不可謂不快,在武帝時期,察舉制開始舉孝廉,至于誰是孝廉,那就是禮家自己來說了,然後民間就開始吟唱︰「舉秀才,不知書;察孝廉,父別居」
晁錯的法令打斷了這種進程,葬禮和厚葬是禮家最先用來選拔孝子的途徑,也是一個非常重要且快的途徑,想想孝順父母那得要多久啊,還不如等他們死的時候花點錢,還有官可以當,這多好啊。
禮家就是在這種情況下,才能與貴族建立親密的聯系,開始走向新的道路。
眼看目標越來越近,道路卻直接被晁錯砍斷,他們能不急嘛?
他們能不站出來嘛?
這已經關系到了他們的最大利益,因此他們要不惜一切代價。
要是失去了這項權力,往後他們就再也沒有資格跟貴族建立合作,整個學派就沒有可以往上爬的東西了。
只是,此刻的蕭奮,渾身冰涼,手腳麻木。
他早已做好了死亡的準備,面對晁錯這樣的酷吏,他覺得隨時都可能會被忽然闖進來的甲士殺死。
若是他這麼死去,那禮家還能繼續堅挺,他將會是舍生取義的聖賢,晁錯將會被釘在恥辱柱上。
他很看重地位,無論是活著時的,還是死了以後的。
可事情的發展並不像他所預料的,浮丘伯沒有任何的反擊,天子沒有插手,晁錯更是一反常態,不但沒有出手,還被廷尉給抓了…
最要命的就是那報紙了,廟堂的邸報和儒家的邸報,誰更有影響力,這根本不用多說。
蕭奮是真的沒有想到,那些被抓起來的人居然是如此的惡跡斑斑。
難道晁錯一開始抓人的時候就已經想到了如今的局面?還是說他們後來才去抓了這些人用來反擊??
比起晁錯深謀遠慮,他還是相信這是臨時的補救行為。
最重視孝的禮家卻想要救出一些不孝的人,這簡直是天大的笑話,整個學派的名譽都遭受到了巨大的打擊,不處理,禮家可就得出大事,蕭奮又急忙將矛頭對準晁錯,晁錯名聲極差,朝中痛恨他的大臣那麼多,總該能起到一些作用吧?
可是,還不等他去聯系那些人,晁錯就被抓起來了。
他們只是發言彈劾,不是要訴告晁錯啊。
可廷尉顯然不是這麼想的…現在的局面就很難以選擇了。
他們為了抹黑晁錯,往晁錯頭上安放了無數個罪名,可晁錯是什麼人呢?天下厭惡他的人數不勝數,可就是沒有一個能拿出實證來干掉他的,這個人幾乎沒有什麼私欲,不喜歡錢,不喜歡土地,不喜歡美人,整個人的心思都在國事上,沒有朋友,居住的地方都是皇帝送的…想找他的黑料???
現在,這些抹黑開始反噬了。
按著大漢的律法,他們告晁錯是什麼罪,若是晁錯不是,那他們就會以自己提出來的罪行來處置。
他的所有追隨者都成為了上訴者,若是敗訴,他和所有追隨者都要反坐,要誅族啊!!!
宣莫如還在等待著他的回答。
他笑得很是溫和,卻仿佛將尖刀對準了蕭奮的心髒。
若是撤訴,那他們的名譽算是完了,一群想要救出忤逆的講孝行的學派,一群抹黑三公還不敢赴死的學派,連帶著他個人的聲譽和整個學派都要完蛋。
若是不撤訴,贏下來的幾率幾乎沒有,而一旦敗訴,那他們就要全部被誅族,整個宗族啊…那樣的話,整個學派都死在這里,甚至連傳人都不剩下…
蕭奮只覺得腦海里嗡嗡作響,他很想拔出劍,給自己一下子。
若是現在就死去,是否能保得住學派?保得住宗族?
蕭奮心里無比的糾結,他直勾勾的看著宣莫如,什麼都說不出來,平日里那些叫囂著的大家們,此刻似乎都屏住了呼吸,渾身微微顫抖著,有人終于忍不住,上前說道︰「畢竟是與三公對峙…」
「閉嘴!難道你以為大漢的律法是不公正的嗎?是會偏袒三公的嗎?!你現在是不是要訴告廷尉?!」
宣莫如猛地看向了那人,那人再次哆嗦了起來。
「不敢。」
可還是有人走了出來,「蕭公,撤吧…贏不了的。」
這一次,宣莫如卻沒有再打斷他,只是笑著。
這些開口的,也未必都是怕死,只是不願意連累自己的宗族而已,畢竟他們還有家人,若是連帶著家里人一同赴死…那他們完全不敢想象。
第二位開口的人死死抓住蕭奮的手,「我願意與君一同上路,只是家中父母,實在不願意讓他們因我而遭罪…」
蕭奮仿佛找到了什麼,再次抬起頭來,悲情的說道︰「若是敗訴,不知多少父母要因為孩子的事情而遭罪啊,我豈能做出如此不孝的事情呢?我…撤訴」
蕭奮放棄了訴告晁錯,那一刻,所有聚集起來的儒生們都絕望的低下了頭,他們完了。
整個學派都完了,撤訴就代表他們先前是在胡說八道,晁錯沒有編造,他們是真的想要救那些忤逆之人…他們要成為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了,就像秦國滅亡後的法家那樣。
蕭奮深吸了一口氣,目光瞥向了自己的佩劍。
死得其所!!!
就在他準備伸出手來的時候,宣莫如卻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
他驚訝
的看著宣莫如,憤怒的說道︰「我已經代表學派撤訴,我們又不曾正式向廷尉上訴,您還想要做什麼?!」
宣莫如大笑了起來,笑得肆無忌憚。
「你們是撤訴了,可是晁錯還不曾撤訴啊…他訴告你們誣告,抹黑,誹謗三公…既然你撤訴,那誣告可以取締,可是抹黑誹謗三公,可不能取締啊…你若是想要死,那也得等到訴訟結束啊。」
蕭奮頓時反應過來,他勃然大怒,瞪大了雙眼,瞪著面前的宣莫如,指向他的手都開始顫抖了起來。
「你!!你!!」
「帶走!!!」
宣莫如一聲令下,甲士們當即開始拉著這些人走,此刻,他們可不再是原告,而是搖身一變成為了被告…
看著那些心如死灰的儒生們被甲士帶走,宣莫如不屑的搖著頭,「有功夫去讀禮,為什麼不學學律法呢?愚蠢。」
甲士們要抓的人很多,不只是在太學里的這些人,還有外頭的那些,宣莫如也忙碌了起來,不過他還是很高興的,這可是大功一件啊,看著那些前不久還趾高氣揚的儒生們如今呆滯的被押走,很多其他學派的太學生們都在周圍圍觀,可他們心里對這些儒生並沒有什麼同情,反而是暗暗叫好,儒家雖然將孝跟自己高度綁定,可實際上,各個派對孝都有自己的理解,這些人居然想要解救一群忤逆之人??還有顏面說孝??
甚至有人朝著他們的方向吐口水。
無恥之尤!
他們整個學派的名聲已經墜落到了谷底。宣莫如正要離開,卻有人攔住了他,攔住他的同樣是個儒生,可宣莫如的態度卻已經好了很多。
「申培公!」
攔住他的人正是申培,申培皺著眉頭,看著那些被押走的人,詢問道︰「這些人要被定什麼罪?」
「這可不好說…按著大漢律法,抹黑一個人讓三個以上的人得知,就是重罪,要判決五年徭役的…影響越大判決越嚴重,而抹黑朝中大臣還要加重處置…他們這是誹謗當朝三公,還使得天下皆知…這程度…判個棄市可能都是他們祖上積德…而且他們都是屬于造謠者,有心傳播,並非是無心旁听者…不好說,還是要看訴訟時…不過,他們主動撤訴,倒是救下了三族,不然按著他們那誣告,怕是要將五祖都給折進去…」
「他們這也是罪有應得,我知道您是大賢,您還是不要太…」
申培搖著頭,「無礙,無礙,我攔著您,並非是要干涉廟堂之事的,我就是有事想咨詢一下…」
「哦,您請說。」
「就是現在他們已經被抓起來了,我還能告他們嗎?」
「啊??」
宣莫如瞪大了雙眼,「您說什麼?」
「我的老師已經八十六歲了,在這般年紀卻遭受他們的羞辱,我原來是想要殺死他們的,可我的老師不許我這麼做…您剛才一說,我忽然反應過來,他們也誹謗了我的老師啊!我的老師雖然不比三公,也是有官爵的,而且他們也是鬧得沸沸揚揚,弄得天下人皆知…您說我現在還能上訴嗎?」
宣莫如呆滯了片刻,然後點著頭解釋道︰「當然可以…別說只是被帶走判決,就是判決完了,您也依舊可以上訴,廷尉會還浮丘公的清名,數罪並罰…不過,我建議您不必這麼做。」
申培勃然大怒,「我的老師想方設法的保護他們,他們恩將仇報,我為什麼不能上訴呢?您作為廷尉官員,何以如此?」
宣莫如尷尬的笑著,解釋道︰「我的意思是,已經有人上訴了…那其中就包括浮丘公的案件,您不必上訴…」
「是何人啊?」
宣莫如看了看周圍,然後低聲說道︰
「浮丘
公一直夸贊的那人…」
申培大驚,「可是他為什麼要…」
「他們罵浮丘公,連帶著那位都給罵進去了…那位也不知為什麼,直接向廷尉上書…沒錯,真的是上書…廷尉上下都嚇壞了,跪著听了他的訴告…這位真的是…想什麼做什麼。…
申培卻笑了起來,「看來,陛下不只是要治理女干賊,還要讓廷尉深入人心啊…」
「不對啊,那您方才怎麼不告訴蕭生呢?」
「我不是怕他當場嚇得咬舌嘛…」
晁錯身為三公,要處置他的案件,那就只能從三公里選一個人。
張不疑在外,張蒼則是牽扯到了辦案的另外一個關鍵人物浮丘伯,那麼…
當五花大綁的蕭奮跪坐在地上,抬起頭來的時候,看到了臉色陰晴不定的太尉。
晁錯同樣跪坐在不遠處,晁錯看起來一點都不生氣,他饒有興致的打量著這位蕭生,然後給了他一個善意的笑容。
比起晁錯的愜意,坐在上位的韓信看起來就很憤怒了。
他咬牙切齒的打量著面前的家伙,要不是因為皇帝的吩咐,他就不等審問開始就判他們全部誅五族了!
蕭奮看著太尉,心里頓時更加冰涼。
他原先是以為韓信與晁錯有間隙,加上韓信那些孝行,因此很想要得到這位幫忙,在他的謀劃里,只要韓信能點頭,他這個領袖的位置就是板上釘釘了…誰知道啊,太尉的態度並不是他所想的那樣,居然會那麼的憤怒。
這次因為受審的人非常多,因此直接在廷尉院落內進行審問,而遠處還有很多來旁听的,還有不少大臣來監督的,反正人是真的不少。
正式開庭後,宣莫如說起了本次的案件,隨後由晁錯訴說自己的冤情和對方的罪行。
官吏迅速記錄著,然後就是提審蕭奮,讓蕭奮對自己的言行做出解釋,是要直接認罪還是要繼續對峙?
蕭奮此刻是不太敢相信廷尉這群人了,宣莫如已經坑了他一次,他選擇繼續對峙,他將這次的行為歸咎與學術辯論,認為這只是儒家和法家之間的學問之爭,不涉及本人,他舉例,當初浮丘伯曾寫文訓斥百家,這是同樣的道理。
這場判決,反正不會是輕易結束的,可能要持續很長的一段時日。
廷尉官吏認為,學術爭辯是被允許的,這是雙方自願,在不上訴廟堂的情況下進行的,當初浮丘伯辱罵百家的時候,若是百家里有個人上訴,那浮丘伯就要被傳訊,如今晁錯既然來上訴,那就不能視為學術爭辯…況且,學術爭辯所針對的是學問,甚至可以是私德,可蕭奮是以罪行來陳述的,這就不能再當作是學術爭辯…
一個又一個儒生被拉上來,一次又一次的審問。
這是韓信第一次來審問別人,過去都是別人來審問他。
看著眾人爭辯,不斷的翻閱律法,韓信甚至覺得這種感覺還不錯…他漸漸也進入了角色,開始逐步掌握庭審之權,蕭奮拿不出證據來證明自己說的是對的,這讓他越來越急,還有幾個儒生已經直接認罪,廷尉的審問也是越來越苛刻,蕭奮此刻卻是什麼都說不出來,很難進行反駁,看著已經有六十多人主動認罪,蕭奮都有些坐不住了。
他發現,在這種律法面前,他的辯論是無用的,他們不看辯論,不會看他說的多麼動情,他們只是在意證據。
廟堂的邸報當然在跟進這件事,在蕭奮主動撤訴的那一刻,整個禮派的名聲就轟然倒塌,這算是他們主動承認了自己的罪行,晁錯沒有編造,他們是想要解救那些忤逆之人…天下人紛紛開始唾棄,連帶著整個儒家都遭受了打擊,在太學里的名聲也是一落千丈,黃老再次坐穩
了自己老大哥的位置,正在崛起中的儒家被一棍子打翻在地。
這些儒家眾人的心情都是越來越差,唯獨韓信,他此刻的心情反而好了很多。
他坐在上位,大聲的宣讀。
「有罪!!帶下去!!」
「傳下一個罪人!」
唯一讓蕭奮有些安心的,是誹謗罪沒有反坐那麼可怕,就算定罪了,也不會太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