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嬰與一大批的官員來到了趙國。
他們是來填補空缺的,其中不少人都是出身太學的年輕士子,韓嬰在這些人里算是比較有名望的,這一路上,諸多士子們圍繞在他的身邊,跟他詢問治理政務的道理。
韓嬰很欣賞他們的好學,可是並沒有什麼能直接告知他們的道理。
韓嬰是個學術性的官員,像這種在地方具體治政,不是他所擅長的。
他這次所擔任的官員,其實也不算是干正事的,他擔任的是趙國通文司長史,說起來就是搞宣傳,負責報紙發行監察之類的事情。可誰都不知道,韓嬰這次前來,還帶著皇帝的命令,他是奉詔來罵人的。
陛下親自委派給他一個老儒,說是讓這個老儒多幫襯自己,這位老儒此刻就站在韓嬰的身邊,此人身材極為高大,面色凶狠,模樣不是很和善,少言寡語的,連韓嬰都沒跟他多說幾句話,此人是齊人,因此韓嬰稱為轅固公,此公跟太學里的諸多士子也不親近,一路上都是翻閱著書,不與外人打交道。
韓嬰心里也犯嘀咕,他從來都不是一個喜歡招惹別人的人,雖然常常參與辯論,可那畢竟是學術上的分歧,陛下讓自己到趙國去欺負人,這還真不是自己擅長的事情。
這可要怎麼辦呢?
趙相袁盎對他們還是頗為敬重的,袁盎的名聲在長安非常的不好,獨斷專行,欺君罔上,欺壓同僚,很多罪名都扣在了他的頭上,因此這些新任的官員們在看到他的時候,心里也未免會有些害怕。但是此人來迎接這些官員們的時候,卻表現出了與傳聞里截然不同的一面,他對這些廟堂親自委派的官員們很是欣慰。
他受夠了那些整日蠱惑大王胡鬧的群臣,難得來了新鮮血液,心里說不開心都是假的。
他令人安排好了眾人的起居,同時派人將趙國內的情況講解給他們听,讓他們盡快熟悉自己的差事。
在眾人之中,最受袁盎重視的大概就是韓嬰了。
「這位就是韓公吧?久仰大名,今日有幸相見!」
袁盎拉著韓嬰的手,眼里都亮起了光芒,顯然,他是知道韓嬰來這里要做什麼的。
韓嬰干笑著,「袁相…不敢讓您稱有幸,您能親自來迎接,是我們的幸事才對。」
「今晚大王就要接見你們眾人,正式進行冊封,讓你們前往各地擔任官職…」
袁盎說著,隨即又低聲說道︰「大臣們都會來的…」
韓嬰深吸了一口氣,心里還是有些不安。
韓嬰很受孝仁皇帝的喜愛,不只是因為他模樣俊朗,年輕成名,主要的就是他的性格很溫良,沒有其他儒生那麼的暴躁,尋常時候,跟劉盈其實很像,也有脾氣,但是更偏向君子…袁盎的這番話,顯然是讓他在今晚就動手…哦,不對,是動口。今晚群臣都會來,那就是立威的第一步,他來趙國,可是為了說服當地的這些有學問的人。
看到韓嬰遲遲沒有反應,袁盎有些驚訝,問道︰「可有什麼不妥?」
「袁相啊,今晚初次見大王,我若是在宴會上大放厥詞,會不會有些不妥當?」
「您這…」
袁盎沒有再多說什麼,卻對韓嬰本身的能力產生了些懷疑,剛見面時的喜悅頓時就淡了些,陛下派來的這個人,怎麼還是這般的軟性子?這樣的人能干掉國內這些整日叫囂的大家嗎?
梁國的名士很排外,本身不團結,而趙國的學術家是最團結的一批人了,他們相互抱團,還沉浸在過去的那種傳統之中,四處鼓吹些不該限制王權,行春秋仁政之類的屁話,有這種觀點的官員也不少,雖然被劉長帶走了一批,但是這種主流思想卻沒有被動搖,韓嬰的使命就是打擊這種本土思想,讓自己的主張在趙國流行起來,可以說,他的任務很艱巨,不允許他有半點的遲疑。
袁盎的臉色變得不太好看,轉身就離開了這里。
韓嬰想要說些什麼,卻來不及說,看著袁盎遠去,他再次長嘆了一聲,許久都不曾開口的轅固生走到了他的身邊,平靜的開口說道︰「韓君莫要多想,安心準備迎戰便是了。」
「迎戰??」
「是迎戰,趙國這些士人,大多都是儒家,若是無法戰勝他們,那整個儒家都要因為他們的主張而遭殃,先前公羊的事情,您可莫要忘卻…等他們真正鬧出事的時候,陛下可不會區分是什麼儒,所有的儒家都會一同遭受打壓…尤其是當今的太子,又不與儒親近…」
韓嬰再次長嘆,「我知道了。」
當天的宴席很快就召開了,這也是趙國內部的一個傳統,新的官員上任,就要先拜見趙王,由趙王擺宴來款待,成為趙王之臣,然後再前往地方…名義上,趙王確實是這片土地上的最高統治者,這樣的習慣也算不上是違背律法的,但是廟堂不喜歡趙國的原因大概也是因為這些所謂的傳統。
皇帝冊封的官員,在地方上還要被諸侯王再冊封一遍,你這是什麼意思??
趙王宮內,群臣坐在兩側,彼此的關系一眼就能看得出來。
袁盎這一派佔據著上層,像國尉這樣比較重要的位置都是親近袁盎的,他們坐在最靠近趙王的地方,彼此低聲交談著,其余那些被他們所隔開的官員們,通過眼神來彼此示意,跟袁盎等人不太親近,對這些新來的官員們也帶著些許的敵視。自從廟堂頒發律法,要求本地士人不能出任本地官職後,聰明的趙國人采取了很有效的辦法,轉戶籍。
他們將戶籍轉到清河,甚至是轉到代,唐等地,然後再來擔任趙國的官員,這種鑽空子的辦法同樣讓廟堂很是不滿。
隨著一陣大笑,宴會的主角劉如意正式登場。
別的不提,光是這賣相,趙王還是相當不錯的,酷似高皇帝的模樣,讓他看起來威風凜凜的,不少新來的官員們都是忍不住的低下了頭。
劉如意開心的坐在了上位,看著這些新來的官員們,臉上滿是喜色。
長弟夠意思啊,知道我趙國人才不夠用,特意送來了一批人,自己還得想辦法回禮才是!
劉如意坐在上位看著面前的眾人,大聲的說道︰「今日,寡人設宴,是為了款待這些新來趙國的賢才們…往後,你們便是同僚,要互相扶持,共同輔佐寡人,治理好趙國!!」
「寡人先為諸公飲!」
劉如意舉起了酒盞,群臣紛紛大拜。
劉如意隨即又吹起了自己治下的趙國,說起趙國是多麼的富裕,多麼的強盛之類,宴會正式開始,新來的官員們被介紹給那些老人,也有人來為新人們介紹起那些老人,眾人互相拜見…韓嬰只是沉默的看著這一幕,心里有些糾結,陛下的命令當然是不能違背的,可是要如何對這些人開啟罵戰呢?總不能起身就對他們破口大罵吧?
就在他遲疑的時候,袁盎模了模鼻子,席內忽然有官員起身,冷笑著說道︰「韓公啊,早听聞您的威名,今日大王設宴款待,您不飲酒,也不吃飯,更不來拜見我們這些同僚,這是因為什麼緣故呢?難道是輕視我嗎?!」
韓嬰一愣,自己還沒開始發難,怎麼這些人反而跟自己開罵了??
他清了清嗓子,拿起了面前的酒盞,「也並非是輕視您…」
一旁的轅固生忽然笑了起來,「韓公不輕視您,我們韓公所輕視的,是你們所有的趙國人!」
「什麼?!」
那些正在吃飯的趙人紛紛丟下了手里的碗筷,憤怒的看向了韓嬰,還有人將手放在了劍柄上,連趙王都被驚的說不出話來。
韓嬰急忙放在了酒盞,「不是輕視…」
「是壓根就不配讓我們輕視!」
轅固生接上了話,隨即又盯著韓嬰,詢問道︰「韓公,我說的可對啊?」
韓嬰只覺得自己渾身都在顫抖,可想起自己的使命,迎著轅固生的目光,他還是點了點頭。
這一刻,趙人徹底炸開了。
「大膽腐儒!安敢如此?!」
「來人啊,將此人拿下!」
轅固生半點都不怕,他繼續說道︰「你們也就這點本事了說不過韓公,就想要派人拿下,何必如此麻煩呢?等到韓公回府的時候直接派人刺殺不就好了嗎?你們趙人也就擅長這一套了,暗中傷人,小人之舉,除了這些,還能做什麼呢?!」
有官員嚴肅的看著韓嬰,詢問道︰「韓公,您過去曾在燕國和趙國傳播學問,我們都很喜歡您的主張,從而敬佩您,可是您今日在趙國為官,大王親自設立宴席來款待您,您非但不感激,卻要侮辱其他大臣,連大王都要羞辱,這是什麼樣的行為呢?這也算得上是忠君的行為嗎?!」
韓嬰听到這質問,整個人頓時就有勁了。
你要是說挑釁找事,那還真的不是韓嬰所擅長的,但是你要開始辯論嘛,這個自己可就不怕了。
他說道︰「我听聞,趙國當初經歷戰亂,百廢待興,陛下派遣大量的物資來扶持趙國,使趙國有了今日的強盛,陛下覺得趙國的官吏不充足,特意挑選出賢才前往趙國任職,而大王今日操辦宴席,居然只是吹噓自己的功勞,在座的群臣更是擺出得意的樣子,讓我們來拜見…若是說不知恩德的,諸位承受了陛下如此大恩,卻不懂得先朝著長安的方向叩拜,陛下閉口不談陛下的恩賜…若無陛下,能有這樣豐盛的宴席嘛?!」
「這就是忠君的行為嘛?!受到了君王的賞賜卻不報答,看到自己的主官有失禮的行為卻沒有去勸諫,趙王今日的行為,是最大的不忠行為,你們卻視若無睹,任由自己的主官犯下大錯,現在還生氣的來質問我?這是什麼道理?!」
韓嬰越說越快,語氣越來越激烈,最初只是訓斥群臣,後來直接連帶著趙王都給痛斥了一番。
說的趙國大臣們臉色通紅,幾個人險些就要上前劈了他。
有人氣不過,反駁道︰「您如今在趙國就當以大王為自己的君王,您坐在趙國的宴席里,卻開口訓斥自己的君王,為過去的君王所說話,這難道是正確的行為嘛?」
「哈哈哈,趙王不過是趙地之王,而天下的土地,皆是大漢之疆域,大王是陛下之臣,按著您的話來說,今日您在趙國當官,便是以趙王為君,明日到了唐國,就要以唐王為君,詆毀趙王?改日去郡,又該如何?以郡守為君嘛?荒唐!天下之人,誰不是大漢子民?誰不為陛下之臣?天下一統,已有新聖開元,大漢諸多郡國一體,眾人皆同胞,視陛下為君父,便是放在過去的時候,也不曾听聞諸侯麾下有人挑撥離間諸侯天子的人能被稱為賢人的…更何況是如今呢?」
「當即天下一統,四海清平,黎民歸心,新聖懷九州之志,合天下之意,君臨四海,天下各地皆與聖人一身,一損俱損,一榮俱榮,我看今日宴席,誰人敢不以漢人自居?!不為漢,既為敵,當誅!!!」
韓嬰的聲音鏗鏘有力。
原先還有些輕視他的袁盎此刻都是對他大改觀,陛下沒有選錯人,這人還是不錯的啊。
轅固生看著眾人那通紅的臉,笑著嘲諷道︰「沒什麼治國的學問,還效仿別人做什麼辯論呢?我還是那句話,你們倒不如派遣刺客暗殺,這才是你們所擅長的,你們這些人,哪里懂得什麼忠君忠國的道理呢?
自以為是守古之禮儀,守的全是些禮崩樂壞,挑唆君王,離間君臣,不過如此而已…也難怪你們拼死拼活的留在趙國,就你們這樣的小人,在其他地方還能有什麼活路呢?」
「你個老匹夫!!」
有趙人紅了眼,猛地朝著轅固生的方向沖了過去,袁盎大驚失色,急忙起身,而就在那一刻,轅固生一把抓住了那人的脖頸,隨即狠狠舉起直接摔在了地上,只听聞一聲巨響,那人倒在地上,一動不動。
他接著嘲諷道︰「你們看起來也不像是能上戰場的,連我這麼一個老儒生都打不過,你們就繼續躲在這趙國,但是,有一點,莫要再出來丟人現眼了,做學問做不成,打架又沒這實力,你們除了吹噓,還能做些什麼事情呢?整日以治理趙國為自己的功勞,你們治理了個什麼?若非廟堂的幫襯,唐燕的呵護,你們連一個里都治不好!!」
韓嬰看到這老儒的戰斗力,心里大驚,終于明白陛下為什麼要死活讓他來跟隨自己了。
韓嬰雖然也挺能打,但是這樣單手抓著一個壯漢,將他直接舉起甩飛,自認還是做不到的。
這廝好大的力氣啊。
被嚇到的不只是韓嬰,趙國那些大臣也被嚇到了。
這麼大的力氣你當什麼大儒呢?不去長安挑糞都是可惜了。
「當真是壯士啊!!」
劉如意忽然感慨道,他站起身來,看向韓嬰和轅固生,拿著酒盞走到了他們的面前,一臉誠懇的看著他們,說道︰「這是寡人的過錯啊,你們不說,寡人都沒有想到,確實不該吹捧自己的功勞,陛下對趙國相助很多,寡人是從心里感激他的,若不是他,豈能有趙國的今日呢?!」
「寡人疏忽了,向兩位認錯!」
韓嬰卻繼續說道︰「大王並非是要向我們認罪,而是要向陛下認罪,請大王領著群臣拜謝陛下的恩德!!」
劉如意沒有反駁,隨即領著那些大臣開始朝著長安的方向拜謝。
那些大臣臉色蒼白,什麼都說不出來,他們今日沒有做好準備,被這兩人給壓住了,看著那洋洋得意的兩張面孔,他們心里都在想著,先忍了他這一次,明日召集國內大家,就不信對付不了你們這兩個人!
在正式拜謝了陛下的恩德後,眾人方才再次坐下來。
劉如意的心思完全放在了這兩人的身上,對著他們各種詢問,儼然已經將他們當成了自己國內的頭號賢才。
宴席結束的時候,轅固生跟著韓嬰朝著驛舍返回。
「轅固公啊,我們做的是不是有些太過了…我們可是將趙國大臣都得罪狠了,沒有緩和的余地了。」
「就該這麼做,接下來,您就不必再去找那些人辯論了,他們會親自來找您的,您只需要一次次的擊敗他們,羞辱他們讓他們無言以對,讓他也不月說八道,最好是能說的他們目示,這幾夠了,其余的事情,可以交給我來操辦,不出一年,我們就要肅清趙國內部的風氣,讓他們都不敢再說什麼忠趙君輕天下之類的屁話…」
「自殺??何以如此?」
「韓公啊,若是不能改變現狀,趙國遲早會爆發戰亂,到時候,死的可就不是這些人…這些人也是罪有應得,您覺得他們為什麼死咬著這一套?是因為他們都真心相信這一套嗎?還不是因為他們的利益都在趙國,不想被廟堂爭奪嗎?您只管去罵!!」
「您在這里罵的越狠,陛下那里便會越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