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6. 所謂家族

作者︰斜線和弦投推薦票 章節目錄 加入書簽

「我們家的墓地」。

說著不想在死後進中森家的墓地,卻又無處可去的千惠子。對這樣的母親來說,岩橋慎一這句听上去荒唐不著調,像個外國人的失禮發言的話,其實反而寬她的心。

有岩橋慎一這麼說,中森明菜也體會到自己正被他支持著。盡管她背後的家庭復雜,麻煩事一件接著一件,但是,岩橋慎一站在她這一邊,站在她的身前,替她遮風擋雨,與她共同分擔。

過去,把家里的事說給岩橋慎一,听他安慰自己,或是幫忙出主意,中森明菜總覺得不好意思,是在拖累他,給他添麻煩。但到了今時今日,當他自然而然的接過她身上的麻煩事時,她似乎也心安理得,依靠在他身旁,把什麼都交給他。

听上去,好像是她在對著岩橋慎一索取什麼,事實上大概也是如此。

可是,那又怎麼樣呢?

同居也好,結婚也好,對他們兩個人來說,感到陌生的,弄不清楚的事還有很多。但至少此時此刻,自然而然和中森明菜站在一邊的岩橋慎一,與心安理得將自己的麻煩事放到他肩上的中森明菜,兩個人對于成為一家人是怎麼回事,多少有了些許的理解。

並且,還心甘情願,要以成為一家人這個目標而努力。

「我覺得,認識你太好了。」中森明菜不說謝謝了,但還是忍不住說傻話。一抬眼皮,看到岩橋慎一為自己的話而笑,輕輕鼓了下腮幫子。

岩橋慎一邊笑邊說,「今天晚上那道蘿卜糕做得可有水平了。」

「什麼?」中森明菜頭上冒問號。

岩橋慎一不緊不慢,逗她玩,「要是不認識你,就沒機會吃到那麼有水平的蘿卜糕。」

「真無聊。」中森明菜嫌棄他,「不像是慎一你會說的話。」

岩橋慎一好奇,「那我會說的,是什麼話?」

「這個嘛。」

中森明菜一開動腦筋,看著就像是要冒壞心眼。她想到什麼,自己先哧哧笑起來,更令岩橋慎一先體會到一絲不祥預感。

「听到我這麼說,慎一你會回答,‘能遇到明菜寶貝,我也覺得太好了,最喜歡你了’,……像這樣。」她眨了眨眼楮,看著面露難色的岩橋慎一,故意問︰「你不會這麼說嗎?」

……你就只是想讓我叫你「明菜寶貝」吧?

岩橋慎一吐槽她,「真自戀。」

「嘁。」第不知道多少次的點子落空,中森明菜也習慣了自己听不到這一聲「寶貝」,並不在這點事上糾纏,但還是沖他吐了下舌頭,有點不服氣的說︰「自戀的人是你才對。」

「要是只是‘認識我’而已的話,我可不會做蘿卜糕給你吃。」她說。

岩橋慎一笑了,「這倒是。」他一本正經起來,「要是只到‘認識’這樣的程度,那你也不會有覺得認識我很好的時候。」

「那你也不會知道明菜能做出讓你贊不絕口的蘿卜糕。」中森明菜說著孩子氣的話。此時此刻,和岩橋慎一說著這樣的話,這樣的兩個人,顯得也怪好笑的。

她靠到岩橋慎一肩上。……也不會知道,被這麼個麻煩的女人纏上,原來是這種感覺。中森明菜這麼想著,有點想笑,又有點鼻酸。

「明天,再做蘿卜糕怎麼樣?」

「喜歡吃什麼,就要一次吃個夠嗎?像小孩子一樣。」

「連續吃兩次也不會吃膩。」

岩橋慎一振振有詞,中森明菜忍俊不禁。兩個人正斗嘴斗得歡,樂得哈哈大笑,忽然,岩橋慎一感覺到褲腳被拽了幾下,一低頭,是跑到兩人腳邊來的犬子健太。

今天,還沒有帶健太出去玩。

剛被中森明菜接回來的時候,犬子多半時候被養在公寓里,自己在家里探險,小小狗的精力消磨起來倒也容易。

不過,自從岩橋慎一也加入陪玩,兩個人交替帶小狗出去散散步,再加上健太正值最活潑好動的年紀,很快,小小狗也整天吵著想出去玩。

雖說總是氣勢十足的出門去,撒嬌鬼一樣等著被抱回來就是了。

「走吧,去散步。」

岩橋慎一一說散步,小狗就興奮地甩動尾巴。他去給小狗穿胸背帶,中森明菜去換衣服,拿「遛狗鏟屎套裝」,兩個人一塊兒出發。

……

清瀨的這座房子建成時,明菜還是個剛出生的小嬰兒,早她出生的兄姐們,為搬進新家歡呼雀躍。

搬進新家沒多久,新的孩子又投身月復中,轉過年來,小女兒明穗出生。大家族里成日鬧哄哄,娘家的當季特產一寄來,就快些打包,送給左鄰右里。

當腦海之中閃過這樣的回憶時,鼻子好像又聞到了新房子木料的香氣。

千惠子回過神來,才意識到這木料的香氣不是來自于記憶之中,而是來自于剛才路途經過的正在施工改建中的住宅。

她在離家還有一小段路的時候下了車,想一個人慢慢走回去,散散步。

景氣的時代,連清瀨這個鄉下小鎮,也被時代的風吹到。有人風光一時,也有人在股災時血本無歸。有人改建了氣派的房子,也有商店街的兒女們為了地皮反目成仇。

景氣的時代或許會過去,正如股市神話一夜破滅。但家族親友之間,因為利益爭執不休,心中留下的傷痕與隔閡不會消失,過去那種大家族式的家庭,也將一去不復返。

曾經,千惠子從長輩那里學來的,在她心中理所當然的生活,也都已經成為過去式。如同舊房子被推平,新房子蓋起。

千惠子年輕的時候,不知多愁善感為何物,從老家到東京來,一邊模爬滾打養活自己,一邊飽覽東京的五光十色,心里覺得,東京的風光僅憑這一雙眼看不過來。

從物資短缺的時代走過,結婚,養育一大家兒女。托經濟高速增長的福,機會增加,靠自己走街串巷,也能讓孩子們的生活盡可能豐富一些。也飽嘗石油危機時的苦,包里的錢付給蔬菜店,就還不上瓦斯的欠款。

兒女們長大,工作離家,明菜成了大明星,前所未有的超景氣時代也到來。

之後,昔日的大家庭,便也在這個前所未有的時代里煙消雲散。

今時今日,聞著路過的施工中的住宅,聞著新房子木料的香氣,便令千惠子記憶涌動,平添傷感。

說到底,物資短缺的時代,在夜總會里跳支舞,便能安撫心靈。養育孩子的重擔壓在肩頭時,孩子一哭,就無暇去琢磨品味生活的苦楚。如今獨自生活,悠閑自在,無需為生計奔波,無需為兒女勞累,生活平穩到連過去的記憶都叫人覺得難以承受。

過去,壓在肩頭的生活重擔,是千惠子的人生動力。

如今,卸去了擔子,一身輕松。反而感到了無處可去的迷茫。

「無處可去,就是自己選擇自己到哪兒去。」

千惠子想起岩橋慎一對自己說過的話,忍不住微笑。以這個青年觀察人的細致入微,一定覺察到了她的想法。

這把年紀了,身體也不怎麼好。半生走過來,作為「中森千惠子」而活著,也等待著以「中森千惠子」的身份死去。這個時候,卻想要離婚,去過無處可去的生活。

然而,覺察到她的想法,岩橋慎一卻鼓勵她去過自己的生活。

在決定了要與中森明菜共度余生的時候,岩橋慎一好像也自然而然,接過了對千惠子的那份責任——盡管他本來沒有這樣的一份責任。

但也或許應該說,這份對她的責任,其實是對中森明菜的責任。只因為,在中森明菜的心里,母親千惠子,就是她對這個大家族僅存的牽掛與責任。

這件事,岩橋慎一清楚,千惠子清楚,中森明男也一清二楚。

要不是對此心知肚明,中森明男就做不出在欠債無力償還之後,又厚著臉皮若無其事回家這種事。無非是吃定了中森明菜不會對母親不聞不問。也正因為心里清楚中森明男到底在做什麼打算,才讓千惠子更加下定了決心。

這不僅是為了女兒明菜的幸福,更是為了自己,為了不像個人質一樣生活。當她在這平淡安穩的生活里感到無處可去的時候,為了她平淡安穩的生活,明菜就還要受人轄制。

千惠子對女兒明菜避而不談,卻對著岩橋慎一流露真心,正是因為岩橋慎一不是她的孩子。

不僅如此,岩橋慎一還告訴她,「去過自己的生活」。

雖然,即使她願意,就算進他家的墓地也可以,這樣的話听起來荒唐失禮,但千惠子過後,也明白他的心意。

這既是岩橋慎一向她表示,會站在她的那一邊。同時也意味著,如果連岩橋家的墓地也能夠進,那麼,她盡可以去任何地方,做任何事,無需在意其他。

親眼看到明菜握住了通往幸福之路的門把手,做母親的,也衷心希望她能夠邁進那道大門。

要是自己和中森明男離了婚,多半會傳到媒體那里去。到時候,誰也會知道這件事。也不知道,會引來怎樣的猜測與議論。

再往後,明菜和明穗結婚,婚禮儀式上,兩個家族站在金屏風前拍照時,又要怎麼樣才好?連已經各自成家的年長的兒女們,都不知道會如何看待老年離婚的父母。

千惠子也不是不感到顧慮重重,不願為兒女們帶來麻煩。然而,心安理得,繼續過如今這樣安靜平穩的生活,保持中森大家族的完整,也並不是就會令兒女們遠離麻煩。

似乎,人總有一種弄巧成拙的本領。越是想要保持什麼,反而弄得七零八落。曾經想要大家族親熱和睦的中森明菜,也是一腔熱情空注。

家族關系既沒有想象中的那麼堅韌,但在各自分離之後,各人也並沒有那麼脆弱。

千惠子回了家,打開玄關的燈,慢慢換鞋。曾經成日里鬧哄哄,不管是哪里都顯得擁擠的二層住宅,如今怎麼看也顯得空蕩蕩的。

她想起自己對著岩橋慎一發出的感慨,「……當個一家之主真輕松。」

既然這樣,離婚,在新家掛上新的門牌,當自己的一家之主,又有什麼值得畏懼的呢?

一度被這無波瀾的生活消磨得對世間的事失去興趣的千惠子,忽然之間,又來了勁頭兒。仿佛,只要不是「中森千惠子」,自己便可以成為任何一個人。

節衣縮食的日子、肩挑重擔的日子,讓千惠子有使不完的勁兒。平淡安穩的生活,讓她覺得過一天算一天。此時此刻,想要開始新的生活了,忽然之間,對于未來,就又充滿了期待。

「未知」這東西,或許帶給別人恐懼。但此刻,帶給千惠子的是久違的新鮮。

千惠子想起今天晚上,忙前跑後,高高興興招待自己的女兒明菜,她輕松舒緩的狀態,是因為步入了新生活,是因為和岩橋慎一進入了關系的新階段。

先前,她是為女兒的這份狀態感到欣慰,此刻,似乎又多了一份理解。

做女兒的,為了追尋自己的幸福,和一個男人開始新生活。當母親的,為了新生活,則要斬斷與一個男人之間的關系,直到成為「自己」。

有一種奇妙的自由,在千惠子的心間縈繞。

……

對中森明男來說,他的目標無比明確。要想方設法,回到清瀨的家里去。

盡管當初負氣出走時,擺出了一副從此不再回來的架勢,但現在變卦,也並不是件丟臉的事。

本來,清瀨的中森家,是他當年辛苦工作才蓋起來的,門牌上掛著的也是「中森」的姓氏。如果沒有他中森明男,那麼,「中森家」也就不復存在。

從年輕時,就時不時離家不歸,過後再若無其事的回家,中森明男唯有在這件事上經驗豐富。

而他盡管一貫窩里橫,但自知理虧,又想要與妻子修好的時候,也能屈能伸,好話說盡。離家出走了一年多,再重回家里,面對著妻子那張無動于衷的臉,中森明男既不覺得內心慚愧,也並不感到惱羞成怒,只想把這一頁翻過去,能順利化解眼前的難關。

一千五百萬日元的債務,足以壓得向來膽小怕事的中森明男喘不過氣來。

債權人雖說和顏悅色,但話里話外威脅的意思,市井出身、年輕時也放縱自我的中森明男,不是听不出來。

要是過去,中森明男還能硬撐著。但現在,研音那邊擺明了不再和他有私下的金錢往來,女兒明菜那里,用不著問,也知道她什麼意思。

不僅如此,還有她那個當制作人的男朋友,也是個棘手的家伙。

中森明男離家出走以後,女兒明菜和年輕制作人交往的新聞才曝出,至今,中森明男還沒有見過女兒這個男朋友。

只在看周刊的時候,知道那是個挺有出息的制作人,還是唱片公司的社長。

年初,正月里,和小女兒明穗見面時,中森明男听她說,除夕夜,那個制作人跟著明菜回了清瀨,千惠子對他歡迎的不得了。

听明穗描述,是個挺神氣的家伙——「但也挺不好惹的,待人可不客氣了。」

中森明穗還對著父親倒豆子,說起自己認識的朋友去參加那種聯誼會,在聯誼會上,見到過那個岩橋,听得中森明男冷笑連連。年輕有為的家伙,哪還能指望他是什麼生活簡單的人?

雖說在兩個女兒之間,他向來偏愛這個小女兒。但听著中森明穗發牢騷,中森明男還是在心里暗笑這個小女兒天真。覺得她渲染岩橋慎一是個風流家伙,多少有點大驚小怪。

不過,年紀輕輕,便已經是唱片公司的負責人,這樣的身份,令中森明男盡管沒有見過這個人,卻先已經對他略生出一絲畏懼。對著這麼個厲害人物,中森明男擺不起譜來。

雖然他是女兒的男朋友,但中森明男先覺得這個人不好惹。而這一次的事,也果真印證了他原先的猜測。

這筆一千五百萬日元的債務,被債權人捅到了狗仔那里。周刊的記者,甚至還曾找到中森明男本人,詢問他此事是否屬實。

當時,中森明男雖然回避了采訪,說「無可奉告」,但在心里,多少帶著一絲竊喜。心里想著,等到記者把這件事報出來,事務所也好,明菜本人也好,總不能坐視她的名譽因為父親欠債而受損吧?到時,問題便迎刃而解。

……卻沒想到,研音竟然真的就坐視不理,沒有伸手支援。

不僅如此,在拒絕了中森明男的求助之時,一向負責跟中森明男打交道的那個經理,還向他透露,這筆欠款的事,周刊原本是要進行專題報道,但被那位岩橋桑壓了下去。

「那位岩橋桑態度強硬,要求務必把報道壓下去。他本人對于媒體過分關注明菜醬私事的問題相當在意,老實說,要不是岩橋桑堅持,這邊恐怕也壓不住……」

從那麼一家大事務所的經理嘴里說出這種話,中森明男一邊覺得夸張,一邊又覺得這是實情。畢竟,先前關于中森家的事,一直有媒體在報道,唯有這次,新聞被壓了下來。

不管研音的話里有沒有為了推月兌責任的夸大其詞,這番添油加醋的話,就足夠讓中森明男覺得這個沒見過面的制作人不好惹。

他這個人,天生一份無師自通的才能,覺察得出來,誰是可以招惹的,誰是最好不要打什麼多余交道的。正因如此,這些年來,小事不斷,但從未跌過大跟頭。所以,被研音拒之門外,他唯唯諾諾。知道岩橋慎一關注這件事,也沒有找到那里去的膽量。

不僅如此,一千五百萬日元債務的新聞,被岩橋慎一壓了下來,這件事,讓中森明男感覺受到了某種震懾,讓他第一次有了應該收束手腳的感覺。

明菜的男朋友,有著這樣的能量,也就意味著,就算他這個當父親的,以會對媒體說她的丑事,讓她名聲掃地來威脅她,他說的話,也會在第一時間就被壓下來。

即使中森明男知道這個女兒的個性,越是被威脅,越不吃那一套。但這也比不上清楚地看到,自己假如要做什麼事,會成為無用功,更讓他清楚知道,自己不能亂說亂做。

這樣干練的一個青年,他要是真的娶了明菜,中森明男覺得自己不會有機會從這個人手里討到什麼便宜。

思來想去,也只有回到清瀨這一條路最清晰,最好走。

只要重新入住中森家,催債的人把電話打過去也好,找到家里去也好,水一攪混,這一千五百萬日元,不管千惠子想不想,她都得幫忙解決。

千惠子開了口,難道明菜還能坐視不管嗎?

離家出走一年多以後,久違的重新回去,千惠子對他不冷不熱。不過,從前的時候,他在外面闖蕩完了,灰溜溜的回到家里,千惠子也是這樣,沒什麼好臉色。

中森明男心里有譜,準備一步步達成目標。

千惠子只字未提過關于欠款的事,讓中森明男心里也覺得納悶。莫非債權人們沒有把討債的電話打到清瀨?

要是那樣的話,大概明菜和那個岩橋慎一,也都還瞞著她。……要為千惠子考慮,就該幫忙還債才對!瞞著她不說,不覺得假惺惺嗎?

不過,另有一種可能就是,千惠子知道了,但卻沒有說。

中森明男覺得,這種可能也未必沒有。

要是那樣的話,千惠子就是在明知他在外欠下了一千五百萬日元的情況下,以那副不冷不熱的態度面對他。

要是那樣的話……也就意味著,千惠子已經做好了接受這件事,與他再次共同面對的準備。

這樣的想象,讓中森明男心里有了底,便將這件事對著千惠子和盤托出。

千惠子那邊,出乎中森明男意料的平靜。

要是年輕,兩個人都脾氣火爆的時候,丈夫闖了這麼大的禍,千惠子準得跟他大吵一架。出身市井,在東京模爬滾打,又走街串巷當推銷員,這樣的千惠子,個性中有一股粗野勁兒,就算知道打不過丈夫,也照樣敢往他身上撲。

這個千惠子大發雷霆的時候,中森明男也犯怵。

但身為一家之主,要是被妻子壓住了風頭,那就大事不妙。一到這時,中森明男便氣急敗壞,隨便逮住什麼東西,便一腳踢翻,弄得雞飛狗跳。

但不管是吵架還是大打出手,幾十年已經過來。

事到如今,面對著千惠子,中森明男的心中,更覺得,既然事已至此,那麼,無論發生了什麼,都應該一同分擔。否則,談什麼夫妻、一家人呢?

……

第一次回去家里的時候,沒有踫釘子,中森明男打定了主意,搬回清瀨的家。

與町田市的那個媽媽桑分手之後,中森明男搬出對方的房子,在外獨居。小小的公寓里,沒什麼值得留戀的東西。

想到這次回去是「認真的」,中森明男去向房東道謝,退租搬家。沒什麼大件的東西,也用不著搬家公司。中森明男離家的時候輕裝簡從,現在回去,也照樣沒什麼動靜,驚動不到左鄰右里。

一年多沒露過面,中森明男離家的事,估計整個清瀨都已經知道了。

不過,這也沒什麼所謂。

出租車在家門外停下,司機為他搬下旅行箱。中森明男推開大門,走進去。打開房門,站在玄關,大搖大擺的抬高聲音,喊了一句︰「我回來了!」

千惠子一如既往,還是那副不冷不熱的樣子。看到他把東西搬回來,也沒什麼特別的反應。

然而,第一次回來時,妻子的這份冷淡,給了中森明男回來的底氣。但此時此刻,面對她的無動于衷,中森明男卻忽然覺得心里沒底。

千惠子情緒激烈一點,那還能知道她在想什麼。可真的被平淡對待了,便叫人猜不著她的心意。與妻子大吵大鬧的時候覺得她不可理喻,此時此刻,同樣不好受。

中森明男大搖大擺,在起居室的矮桌前坐下,「給我泡杯茶吧,從町田搬回來,又累又渴。」

千惠子不動聲色,走進廚房。

茶杯放到桌上,中森明男伸直了雙腿,端起來,喝上一口。千惠子看著他,忽然問道,「就這麼回來,町田那邊的債,沒問題嗎?」

中森明男露出個輕松的笑容,「任誰也不會覺得,我會欠債不還逃走。」

畢竟有個大明星女兒在。

在外面,因為債務問題內心焦灼的時候,還沒個底。可一回了家,喝著妻子泡的茶,便覺得萬事大吉,有了說大話的余裕。

千惠子听出丈夫的話外之意,覺得刺耳。

「當然不能欠債不還了。」她的語氣,是一種理所當然的爽朗。

千惠子慢慢說著,「不管怎麼說,既然有債務問題,首先考慮的,就是要好好還上。就算再困難的時候,也沒有做過抵賴的事。」

「嗯。」中森明男點點頭,想和她商量,「一千五百萬日元,不是個小數目。」

所以,就由你出面,去跟明菜說一聲……

「這房子。」千惠子環視起居室四周,「總能值個幾千萬日元吧。」她語氣平靜,估算道,「雖然地上的建築蓋了有二十六年,……和明菜醬的年紀一樣。」

明菜出生的那一年,蓋起了這座房子。

那時,當父母的,誰也想不到,這個孩子有朝一日會成為大明星。但當父母的,也都曾為新生命的誕生,而感到過高興。

千惠子提這棟房子的年紀,讓中森明男覺得這是在向他示威。

但千惠子根本不在意他的想法,繼續說自己的,「建築有些年頭了,也不是什麼蓋得多高明的房子,要是換個人家搬過來,也許會覺得這房子礙事,還得推倒了重建呢。」

「你……」中森明男覺得妻子話語不善,揚起眉毛。

千惠子對他的反應視而不見,「就算建築不怎麼值錢,但只是地皮,現在的價格也挺高的。加起來,賣個幾千萬日元,總不成問題的。一千五百萬日元的債務,也不成問題。」

「我什麼時候說過,要賣掉房子?」

千惠子終于住口,中森明男抓住機會,像生怕被她搶白似的,高聲道。

「不然呢?」千惠子反問他,「一千五百萬日元……隨時有可能變得更多,要用什麼來還?」

「……!!」

被妻子以平靜的目光看著,慢條斯理的問出這個問題,即使是中森明男,也不禁語塞。面對著這樣一副表情,好像一旦說出「明菜」這個名字,就會受到譴責似的。

可這樣的想法,也不過只有這一瞬間而已。

中森明男回過神來,沒好氣的回了一句,「和明菜醬商量,請她幫個忙不就好了嘛?難道,她要眼睜睜看著自己的父母,因為還不上欠款,而失去住了幾十年的房子不成?」

「難道,明菜醬要替她的父親償還在外胡作非為的欠款不成?」

千惠子針鋒相對。

終于,中森明男又體會到了妻子激烈的情緒,熟悉的感覺回來。他氣勢上來,直起腰桿,罵道︰「女兒替父親償還欠款,又有什麼不對?什麼樣的不孝女,才會袖手旁觀,讓她的父親從住了幾十年的房子里搬出去?!」

面對中森明男的怒火,千惠子卻沒有遇強則強,以同樣的高聲回敬。她不緊不慢,問道︰「又是什麼樣的差勁父親,才會這樣對待自己的女兒?」

中森明男感覺自己的氣勢洶洶,被她被輕巧接住,隨手丟到了一邊去。

「總之,我要給明菜打電話。」他粗聲粗氣。

千惠子寸步不讓,「就算是一百元,也休想從明菜醬那里拿走。」她目光平靜,看著丈夫,「既然是自己的欠債,自己就要承擔起責任來。」

「我們是家族、家族知道嗎?!」

「家族是這樣的嗎?」千惠子覺得丈夫的話好笑。她開始意識到,兩人之間根本說不到一塊兒去。

她的語氣堅定、明了起來,「賣掉這房子,把財產分完,明男桑分到的那一份,足夠還債了。」

「你是要……」中森明男第一次感覺到有點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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