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韓公公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他甚至都沒有把秦近揚的話放在心上。
一個沒有實權的北鷹飛將,憑什麼讓自己一個罪人,能面見堂堂一國儲君。
年輕人好面子,吹牛而已。
說實在的,韓公公手下干兒子一群,他雖然看秦近揚順眼,也順手幫了秦近揚一點點小忙,但真的就僅僅是小忙,干兒子們任意的一次求情,都要比幫秦近揚的那幾次復雜。
那點微不足道的交情,根本不值得秦近揚費心盡力。
突然接到太子召見的消息,韓公公心里只有震驚和驚愕,都沒有往秦近揚身上去想。
直至抵達東宮,他才通過一個相熟的太監,得知是北鷹飛將給太子殿下獻丹,這才有了這次機會。
按照正常思維,秦近揚應該是得到了獎賞之後,再順嘴試試。
如果太子殿下願意召見自己,那便還了以前的情誼,如果太子殿下不見,秦近揚也已經盡了力。
即便隨口一說,韓公公也已經感恩戴德。
可他萬萬沒想到,這個秦近揚居然如此重情重義。
他居然直接把所有功勞歸在自己頭上……這樣一來,太子殿下就必然會召見自己。
這算破釜沉舟了。
感動啊!
韓公公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如此感激過一個人。
可惜自己時日無多,否則他一定和秦近揚結拜為兄弟。
韓公公在皇宮里模爬滾打,最清楚人們為了名利有多拼,背後捅刀子者,他早已經見慣不怪,如秦近揚這般秉性純良之人,或許已經絕種了。
難怪,當初戚城一戰,蘇戰南會那麼欣賞他。
要知道,秦近揚沒什麼背景,他正在突破的關鍵時刻,也迫切需要丹藥啊。
可惜了。
日落西山的我,如今也沒有什麼東西可以回報給你。
……
「你想見孤,是有什麼事情要交代嗎?」
太子靠在床榻上,還算和顏悅色。
韓公公低著頭,眼神閃爍了一下。
他是太監,從小看別人眼色長大,最擅長察言觀色。
太子殿下語氣平和,但卻極其冷漠。
就像是……在和一個死人說話。
臥房沉默著。
韓公公沒有急著回話,太子也沒有催促。
其實太子清楚韓公公的目得,他想活著,他要求自己庇佑。
可此時關系重大,自己不可能赦免罪人,更不可能違逆父皇的命令。
至于韓公公是否清白,其實根本不重要。
「殿下,老奴確實有些事情要說……」
韓公公起身,看了看太子周圍的侍衛丫鬟。
「你們都下去吧!」
太子揮了揮手。
「殿下……」
太子妃皺著眉。
眼前的韓公公是朝廷重犯,一旦他投鼠忌器,太子會有危險啊。
幾個貼身侍衛目光如電,似乎要把韓公公的心也穿透過去。
「下去吧,孤的怪病已經褪去,施展拳腳不會有礙……更何況,亦史不可能行刺孤。」
太子又擺了擺手。
韓公公表情變了一下,眼里充滿感激。
感激的原因,就是赤史這兩個字。
韓赤史。
這是韓公公的名字,太子爺親自賜的名諱。
那時候,他也還年輕,職責是伺候太子爺讀書。
哪怕已經過去很多年,韓公公依然記得那個炎熱的下午。
太子爺正在閱讀詩篇,不知不覺,太子就入迷了,正趕上皇上查閱皇子們讀書情況,見太子忘我讀書,便龍心大悅,而太子順勢要給自己賜名。
從那一日之後,韓公公有了自己的名字。
……
臥房里只剩下韓公公和太子兩個人。
太子沒有講話,他是上位者,他在等待韓公公開口。
「殿下,奴才請您一定要小心提防開王。」
韓公公咬了咬牙,表情嚴肅。
太監不許參與國事。
太監更不許對皇親國戚閑言碎語,稍有不慎,粉身碎骨都很正常。
以前,韓公公忌憚規矩,可現在他將死之人,身上已經有了一股無所畏懼的氣勢。
開王。
元仁開。
先皇的異姓兄弟,當朝皇上的座師,也是異姓王叔,手里有先皇的打王鞭,可上打昏君,下斬奸臣。
元仁開的背景,其實也是前朝叛將。
但和那些中途叛變的家族不同,元氏一族在姜家還未起兵造反之前,就已經親密無間,所以開王和先皇才結拜為異姓兄弟。
「開王?他是孤的叔公,是朝廷的中流之主,對朝廷有不世之功,孤提防他干什麼?」
太子眯著眼,語氣不咸不澹。
「殿下,您還記得三個月前的一樁大桉否?」
韓公公紅著眼。
「三個月前,有個御史為告御狀,聲稱許固城里的石勾木,被人偷偷換成了普通木頭。為了引起皇上重視,御史不惜以頭撞柱,血濺金鑾殿。」
韓公公焦急道。
「當然記得,可惜,欽差趕到許固城時,天干物燥,許固城內失火,好幾個倉庫的石勾木全部被火海覆蓋。」
「雖然有些蹊蹺,但烈火熄滅之後,庫房里確實有數不清的木炭灰盡殘骸。」
太子道。
石勾木是瓖嵌在戰甲內襯的一種軟木,有抵消震蕩的奇妙作用。
里駭國和中州接壤,環境惡劣,民風彪悍,生活在那里的蠻人高大野蠻,就連孩童都蘊含蠻力,他們肢體僵硬,對靈巧的刀刃很難精通,但這群人可以揮舞沉重鈍器,能生生把人五髒六腑震碎,再加上鈍器威 ,中州兵卒很難靠近。
所幸,天工院鍛造出石勾木內甲,有了石勾木緩沖,里駭國的鈍器便不再致命,最近幾個月,中州大軍數次大捷,正在逐步收復戰略要害。
可許固城失火,卻造成了一場災難……
……
近幾年,里駭國風調雨順,再加上有個曠古絕今的明君登基,開放邊境貿易,原本貧瘠的野蠻之國越來越富足。
富裕之後,里駭國內部的貴族爭斗便偃旗息鼓,一致對外,當然,這依然靠新帝的鐵血手腕。
嘗到了商貿的甜頭,新帝更加注重商貿交易。
可里駭國所處的位置惡劣,商貿道路要途徑中州。
偏偏里駭國和中州是世仇,他們上一任的皇帝,就是被中州生擒,在邊境線前,活活折磨致死,那時候新帝還未登基,他親眼見父親死在中州兵部的處刑台上,也看到姐姐妹妹被邊軍糟蹋至死。
新帝在大庭廣眾下,便發誓要滅了中州,否則誓不為人。
遠交近攻,是里駭國近幾年的策略。
中州接壤,不死不休,
當然,里駭國新帝有自知之明,他暫時還沒有全面侵佔中州土地的想法。
里駭國大軍攻打中州城池,還停留在掌控商貿道路的目標上。
但中州朝廷都清楚,里駭國上上下下野心勃勃,全面進攻中州是遲早的事情,如果一直放任他們自由貿易,遲早是最恐怖的心月復大患。
朝廷付出極其慘烈的代價,打斷了里駭國好幾條商貿通道。
韓公公所在的大軍一敗涂地,對手正是里駭國。
敵國的領兵將領,赫然是新帝身先士卒,御駕親征。
結果,20萬大軍損失在沙場。
其實兵部很多大臣分析過,這一戰之所以慘敗,有中州將領戰術戰略混亂的原因,也有里駭國新帝御駕親征,對手是絕對精銳的原因,但更大的因素,可能和許固城那場大火有關聯。
沒有石勾木內甲,中州兵卒真的很難阻擋里駭國鈍器的壓制。
當然,這種事情大臣們僅僅是心里清楚,根本沒有人說出口……替死鬼已經有了監軍太監,又何必橫生枝節。
……
「呵呵……失火!呵呵……石勾木的木炭殘骸……」
韓公公突然冷笑一聲,他甚至開始失禮,忘了太監在太子面前該有的卑從。
「殿下,有沒有一種可能,那批被燒毀的石勾木,根本就是混淆視听的普通木頭?」
「為什麼咱們的投石車和鈍器打出去,對這一批里駭國軍隊沒有任何效果?」
「我們也殺死不少里駭國兵卒,在他們的皮甲內側,為什麼也有石勾木?」
韓公公通紅著眼問道。
里駭國的蠻族人高馬大,且皮糙肉厚,再加上新帝開放商貿,從其他國家買到不少甲胃,所以中州的刀槍很難造成致命傷,幸好,中州天工院名揚天下,針對里駭國兵卒的特征,研制出一批投石車和投擲鈍器。
這也算以毒攻毒了,畢竟他們身軀龐大,腿腳並不敏捷,和活靶子一樣。
但這一戰極其古怪,以前無往不利的投石或鈍器打擊,居然毫無作用,對方肆無忌憚的嘲笑邊軍,有些蠻人還故意亮出皮甲下的石勾木,滿臉嘲諷。
20萬大軍啊。
排成隊讓你們殺,你們也得殺很長時間,要全軍覆沒,哪有那麼簡單。
這根本就是一場針對性的陷阱。
韓公公盯著太子的眼楮,太子殿下眯著眼,沒有說話。
「殿下……石勾木是天工院的大師們嘔心瀝血,耗費大量心血培育出的靈樹,外國根本不可能種植出來,就連中州,也只有許固城可以種植。」
韓公公又補充道。
他的言外之意,這里駭國兵卒穿戴的石勾木,來自于中州。
「還有個事情,巧之又巧,巧合到老奴不得不懷疑開王。」
「您想必听說了,不久前,開王麾下的開軍,繳獲到一大批混電刀。其數量之多,足夠讓開軍人人配備一柄,其品質之優良,讓開軍內部的人不惜鋌而走險,也要把混電刀走私到市場上。」
「混電刀是牙達國的獨門兵器,天底下只有牙達國能鑄造出來。」
「開王麾下的將領們四處散播消息,聲稱開王是攔截了一伙外國商隊。可開軍鎮守的是東南邊境,而牙達國坐落在西南,鎮守在西南線的大帥,是焦元帥。」
「更巧的是,牙達國近期購買到一批深凍玉石,而深凍玉石,是深埋在里駭國地底深處的礦……」
韓公公看著太子的眼楮,言語越來越陰沉︰「開王莫名其妙得到一批混電刀,牙達國得到里駭國一批深凍玉石,而里駭國,則裝備了大量石勾木……」
韓公公沒有繼續往下說。
臥房里的氣氛再次凝固下去。
「你的意思,是開王吃里扒外?」
太子突然開口道。
「對!」
「表面上,開王和里駭國沒有任何交集,但他把石勾木賣給牙達國,從牙達國換混電刀用來武裝開軍。」
「而牙達國,則用石勾木,換來了牙達國的深凍玉石。」
「其實里駭國和牙達國都是正常做生意,有買有賣,唯一的大贏家,其實只有開王。」
「其一,開王武裝開軍,開軍戰力再上一個台階。」
「其二,開王和西線的將領們有恩怨,里駭國長驅直入,西線大軍潰敗,開王的手,很可能伸到西線。」
「第三,牙達國買到深凍玉石,就可以壓制北線的焦元帥。」
「放眼天下,其實所有國家都在戰亂中被消耗著,老奴仔細合計了一下……您猜怎麼著,似乎只有開王的大軍,一直在壯大,一直在發展……開王所鎮守的東南邊境,已經很久沒有大型戰事了。」
韓公公冷笑道。
「韓赤史,你到底要說什麼……咳!咳!」
太子突然一陣咳嗽。
「老奴要告御狀!」
「是元仁開收買許固城上上下下的官員,是他悄悄運走石勾木,他利欲燻心,和敵國交易。」
「造成這20萬大軍淪陷的元凶,就是他元仁開。」
韓公公咬牙切齒。
元仁開,你真打得一手好算盤。
一箭雙凋。
強大你的開軍,還能削弱東線邊軍!
「污蔑陷害一位鎮國王爺,你知道是什麼們罪名嗎?」
「孤知道你憎恨開王,當年開王心情不悅,曾經在皇宮里毫無原因扇過你幾十個耳光,但這不是你信口開河的理由。」
太子眯著眼。
「奴才十惡不赦,已經是中州人人喊打的一頭閹狗,還會在乎什麼罪名?」
「元仁開把兵部將軍最需要的甲胃賣給敵國,喪心病狂。」
「穿開王的衣,吃開王的飯,領開王的功,有病開王來治,死了有開王照看家卷……這就是開王鎮守之下,那些邊境城池里的諺語。」
「奴才說句大逆不道的話……開王野心勃勃,恐怕早已經有了反心。」
「以後這中州還能不能由你們姜家繼續坐,得看皇上拿什麼東西來換人心……誰手里有財有物,誰才是人心向背的天下共主,誰才是受命于天的真龍天子。」
韓公公站起身來,也不知道哪里來的力氣,言語已經不能用大逆不道來形容。
「你……放肆!」
太子指著韓公公的鼻子,恨不得立刻拔了這廝的舌頭。
「殿下,奴才在兵部當監軍的這些年,悄悄調查出不少證據……」
「這些證據,可以證明元仁開勾結敵國!當然,奴才知道朝廷難處,如果沒有開王的開軍坐鎮,恐怕皇都都可能會淪陷,皇上肯定不會動開王。」
韓公公一掌拍在自己大腿上。
一團血光炸開,他的大腿血肉里,居然藏著一枚指甲蓋大小的玉簡。
「雖然元仁開死不了,但奴才想求殿下,殺了元泊樓。」
韓公公把玉簡放在床邊,重重的磕頭。
元泊樓,是元仁開的小兒子,也是這次敗軍的將領。
自己這個監軍,淪為遺臭萬年的閹狗,而始作俑者元泊樓,卻不疼不癢的罰俸,很快就會官復原職。
韓公公可以當替死鬼,但元泊樓必須要陪葬。
只要太子把證據公布于天下,元泊樓必死無疑。
到時候,兵部饒不了他,天下百姓逃不了他,哪怕皇上不想得罪元仁開,想赦免元泊樓,也根本不可能了……哪怕是皇帝,也堵不住天下黎民的嘴。
……
韓公公是孤兒,機緣巧合之下成了閹人。
由于從小缺失親情,韓公公想有親人,他便到處認干兒子。
這幾十年,韓公公的干兒子多到,比皇帝的親兒子還要多。
但這麼多干兒子中,目前只有兩個對自己真正肝膽相照,即便自己落魄,也願意拋棄一切來幫自己。
秦近揚是第二個。
不對……
秦近揚不能算干兒子。
這樣說起來,韓公公只有一個比親兒子還要親的干兒子。
他叫趙厲舟,是一個年輕的將軍。
趙厲舟天賦異稟,也是這次出征的副將之一,眾人逃亡時,趙厲舟誓死抵抗,最後,為了救自己的命,被藏在軍中的奸細偷襲。
當場斃命。
韓公公下令去追殺奸細,可元泊樓卻下令繼續撤退。
其實奸細並沒有跑遠,只需要用很少的人手,用極短的時間,就可以抓捕回來,根本不會耽誤撤軍。
小書亭
但元泊樓就是不同意。
就因為這件事,韓公公第一次違抗軍令,甚至逼迫元泊樓下令。
這一次,也為韓公公弄權篡權埋下了伏筆。
最終,韓公公和心月復成功抓到奸細。
可惜,奸細已經中毒,原來有人在他之前,已經要下手殺奸細。
臨終前,奸細良心發現,道出了真相。
原來,奸細和里駭國八竿子打不著,他是元泊樓的心月復。
元泊樓懷疑趙厲舟手里有元家通敵的證據,以趙厲舟的名望,一旦他把證據公布于世,會引起舉國輿論,對開王不利。
最終,元泊樓下令,趁混亂暗殺趙厲舟。
奸細話音落下,就咽了氣。
韓公公嚎啕大哭。
或許,是自己連累了干兒子。
說起來,韓公公確實有私心,他在皇宮里的地位,只能排在第六。
他想更進一步,就私自去調查開王,企圖立下大功,而趙厲舟天生聰慧,真的幫他調查到了不少證據。
因為自己,趙厲舟被害。
韓公公手里雖然有趙厲舟的玉簡,但他已經被宣布為一個禍亂超綱的閹狗,消息從他嘴里公布出來,反而讓天下蒼生更加厭惡自己。
最終,韓公公想到太子。
這些證據從太子口中宣布出去,元泊樓必死無疑。
……
「殿下,玉簡里有各種文書,其中有些關鍵鐵證,被奴才藏匿在安全地方,玉簡里有地址。」
說話的時候,韓公公也一直在觀察著太子爺的眼神。
失望!
韓公公一顆心很快涼了下去,他心里極其失望。
大概率,太子不會替自己報仇,更不會理會干兒子的冤屈。
太子的眼神太平靜。
平靜到讓人絕望。
這麼多的證據擺在面前,他眼里沒有沒有一絲亢奮。
挺可笑的……
或許,皇帝和太子,都很清楚元仁開的所做作為。
但現在的元仁開,就是皇朝身上的一顆瘤子。
瘤子雖然難看,但只要瘤子還不破,皇朝還能活著,這顆瘤子甚至能防御破傷風。
皇帝在賭。
賭皇朝的內憂外患趕緊結束,只要大病痊愈,就可以割掉瘤子。
而瘤子也在賭。
賭皇朝先咽氣,然後自己去當心髒,取而代之。
韓公公擅長洞察人心,他已經確定,殿下不可能幫自己報仇。
朝廷和開王之間的平衡,不允許有一點點偏移。
大局之下,自己又算個什麼東西。
權衡利弊的桌面上,哪里會有公理和道理的位置。
「殿下,老奴戴罪之身,離開皇宮太久不合適,就先回去了!」
深吸一口氣,韓公公磕頭告退。
臨走前,他深深看了眼太子。
這是自己這輩子,最後一眼看太子殿下。
轉身的一瞬間,韓公公仿佛看到了一個奮發圖強的孩子,那是年幼的太子,立志要做一位賢明的皇帝,要讓天下蒼生都過上富足的好日子。
可歲月變遷,太子殿下的眼楮,已經不再熾熱,反而是越來越冰冷。
唉……
既然這樣,那我的這條命,還是送給秦近揚吧。
只有兩個人真心待我。
……
其實韓公公來太子府,除了告狀,還有一件事情……
他的命,其實可以徹底讓太子的怪病痊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