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繪月起身,很平靜的推門出去,听著祖大夫交代母親如何照顧清輝,她也一並記在心里。
謝夫人帶來的僕婦將太平車兩端欄板放翻,又將宋清輝從屋子里抬出來,準備放到馬車上,送到曹門大街去。
宋清輝又恢復了潔淨安寧,衣裳整齊,包著腦袋,對這個世界一無所知,陷入了自己的夢境之中。
宋繪月走在僕婦們身後,銀霄緊跟著她。
她那千層底的繡鞋踩在石板上,發出輕柔的聲音,走的很堅決。
陪著宋清輝上了馬車後,她靠坐在車壁上,半躺半坐,心里也和宋清輝一樣很安寧。
在昨夜的痛苦和絕望過後,她恨也恨過了,哭也哭完了,她從這痛苦中月兌身而出,重新成為這世界的觀眾,掙月兌了蒙蔽雙眼的牢籠。
她知道昨天夜里,若非有這麼多的觀眾,張家豢養的死士無法露面,她和銀霄恐怕無法活著從張家出來。
她不是單槍匹馬的英雄,無法以摧枯拉朽之勢讓張家瓦解崩塌,想要在和張家的博弈中勝利,就要將自己也變成腐肉上的一條蛆,讓奪權者的勝利變成自己的勝利。
和這一場頓悟相比,張家的「以和為貴」,又算的了什麼呢。
這種頓悟令她寧靜,因為這對她來說無需再動感情,不必撕心裂肺的痛苦,這種斗爭,不蘊含任何雜亂的事物,單純的就是去爭權奪利,然後報仇。
馬車晃晃悠悠到了曹門大街,宋繪月下了馬車,就見譚然滿頭大汗的往里搬東西,只搬,並不清楚這些東西要往哪里放,以至于鹽罐子都放在了宅門後頭。
宋太太眼看著東西都堆在一起,馬車進不了門,自己那病立刻像是痊愈了一般,滿是精神的操持起來。
不能指望林姨娘——花錢很出色,管家則是一塌糊涂。
也不能指望元元這個呆貨,至于宋繪月,倒是一點就透的聰慧,可宋太太擔心她會把這個家捯飭成一個戰時指揮處,處處都是刀光劍影。
好在還有謝夫人幫忙,吩咐那些健僕一起動手,很快就把譚然買來的這些零碎之物全都歸位,又將宋清輝安放于東廂,最後關上大門,杜絕了外人好奇的目光。
林姨娘也不是只會花錢,還有一手好廚藝,一進家門就蹲在了廚房里,支著一口大炒鍋,一口炖鍋,一個小藥爐子,三不耽誤的開始燒火。
大鍋里燒上熱水,燒開了好給大家煮茶,大娘子兩個眼楮都凹進去了,得喝碗咸茶。
炖鍋里熬著人參湯,熬好之後可以給宋清輝喂進去——幸好他還咽得下湯湯水水。
只要咽得下去,她就能把宋清輝再養的白白胖胖的。
藥爐子上先熬太太的藥,熬完太太的熬大爺的,飯菜先從酒樓里叫著吃,等一切都安排妥當了,她再大顯身手,專門做點滋補的。
三個爐子一刻不停的咕嚕著,熱氣騰騰,廚房里都成了仙境。
在這煙霧繚繞中,她有些擔心平靜的過了頭的大娘子,怕大娘子是受到了刺激,可能要發瘋。
宋繪月倒是沒有發瘋,吃了一碗梅蘇茶,開了胃口,又吃了一碗松子茶,肚子填飽之後,她就出去看這所新賃的宅子。
宅子半舊,大致是好的,小地方總是有許多不如意之處,譬如那排水溝就不通暢,里面全是淤泥,譚然不惜力氣,扛著一把大鐵鍬,把里頭的陳年老泥往外挖。
她又去看了自己的屋子,里頭比在潭州時要小,也還是塞進去了一個隔屏,免得一開門就是個一覽無遺的景象。
宅子不大,因此她只花了很少的時間,就深入到了家中的角角落落,將這個家看了個遍。
隨後她又在廢棄的雜房里翻出了一摞亂七八糟的話本子。
她饒有興致地翻開一本,搬來一條矮凳,直接坐在雜房里細看起來。
銀霄一直跟在她身邊,此時見她看的入神,就坐在廊下,看水缸里灌滿了水,不由地上前照了照。
水缸里映出來他的模樣,他看了又看,心想自己如今的樣子,不知和幾年前相比,變化大不大。
應該很大。
他自我寬慰了一句,又八風不動地坐了回去,和宋繪月一里一外坐定,直看到日落西山。
宋太太正安排譚然去叫酒菜時,黃庭領著人送了一桌席面過來。
黃庭親自來見宋繪月,先對宋繪月行了一禮,又和氣道︰「黃昏時候看書傷眼楮,大娘子小心。」
宋繪月放下書,笑道︰「好。」
黃庭又道︰「王爺已經從宮中回來,因受了責罰,不便出門,讓大娘子放寬心思,昨夜之事,陛下已經交給張相爺處置,必定是要息事寧人的。」
宋繪月早已經料到,只點了點頭︰「王爺可還好?」
「好,」黃庭微微笑著,「王爺說他要管農事去,不如從前那般悠閑,您放寬心思,買的一船竹子會運到王府里,您隨時去散心。」
送走黃庭,宋繪月將《簡貼和尚》捧在手中看完最後一頁。
只見那書上寫著︰「案款已成招狀了,遭刑,棒殺髡四示萬民。沿路眾人听,猶念高王現世音。護法喜種齊合掌,低聲,果謂金剛不壞身。」
合上書,她心想連書中的壞人都要受到懲罰才能散場,張旭樘若是逍遙法外,又怎麼能平人心。
「銀霄。」她低聲喚道。
銀霄垂頭進來,低眉斂目,靜听吩咐。
「今天早上游松拿的小報給我,告訴阿娘不必等我吃飯,我有事情。」
「是。」
銀霄片刻就是一個來回,將那小報打開交給宋繪月,又將帶來的油燈點亮,放在雜房的破漆春台上,自己站在門口遮擋鑽進來的風。
站的近了,他能聞到宋繪月身上有一股藥味,光是聞在鼻子里,都會覺得焦苦。
這是宋家如今日夜不停的味道。
宋繪月借著燈火,看清楚了列出來的名單,上面的名字都是昨夜去張家道賀的人。
將這上面的人名全都記下,她指著其中的陳志剛道︰「這個人說話很不中听,還是三司副史,真令人討厭。」
銀霄立刻道︰「我去撕爛他的嘴。」
宋繪月笑了起來,發現銀霄還是一如既往的直接。
「撕爛嘴看起來很不雅,在京都還是要和氣些,畢竟這里有禁軍管轄,不能動不動就打打殺殺。」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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