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寒,工人衣裳單薄,還是秋季所穿的短褐,許多人走來走去,鞋子破了洞,腳趾頭都在外頭,兩只手皸裂成了干涸的泥土。
井外尚且如此,井內更是艱苦,只能用松木條照亮,工人片刻不得歇。
對徐來雨一行人的到來,工人只是看了一眼,就在衙差的鞭笞下繼續干活,整個冶場上,來來回回放置烏金的不到百人,其余人都在井下。
烏金刺鼻的氣味在冷風中飄散,徐來雨揉了揉鼻子,讓衙差帶路去看厲判官。
衙差道︰「厲相公下井了,徐相公去值房里坐吧,我這就去叫人。」
徐來雨不敢置信︰「下井了?今天是天上下紅雨了?」
這可真是百年難得一見的稀奇事,居然讓他給遇到了。
說完,他意識到晉王還在身邊,連忙對戴著遮塵暖笠的晉王道︰「大爺,下官絕沒有詆毀厲相公的意思。」
他對晉王心存畏懼,甚至不知這畏懼從何而來,實在晉王和顏悅色,連一句重話都不曾對他說過。
晉王擺手,對這位耿直到無法升遷的縣令很是寬容。
徐來雨一面領著晉王和他的隨從護衛往值房走,一面壓低了聲音道︰「這烏金冶場簡直成了下官的一塊心病,都說有烏金冶場在這里是件好事,工人一天能得四十文,工錢高,可一年到頭都不放人回去歇著,井下又是一味的亂挖,塌過兩次,死了十幾個工人才好了點,有人不想干了,厲相公又強壓著人干,圖省事又不挖通風道,單用送風筒能送多少風下去,人在井下都憋出毛病來,附近這幾個村子都攪和的亂七八糟。」
他見晉王一團和氣,正在凝神听自己說話,頓時忍不住說起掏心窩子的話來︰「鄉里不比縣里,莊家最重要,壯勞力都不種地了,吃什麼去,一天四十文錢,一家子得吃得喝,一旦出事就完蛋,有的人家里六七口人,就這麼一個壯勞力。」
晉王听了,沉吟半晌,對徐來雨道︰「徐縣令這些話,萬萬不可對旁人說,冶場是為國謀利,厲判官所做所為,便是寫在折子里,也是為朝廷分憂,徐縣令憂民之心,難得。」
徐來雨沒想到晉王會說出這樣一番親近的話來,對他的畏懼減輕不少,當即就把晉王當做了知音,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並且邀請晉王去看他衙門里的帳薄。
晉王攏了攏身上鶴氅,凝神細听,兩人一個說一個听,竟然留在了原地不動。
衙差說值房里有火,火上架著鐵鍋子,里頭炖著羊肉,都沒能讓他們挪步。
就在兩人站立不動之時,游松忽然抽動鼻子,聞到了空氣中越發刺鼻的氣味。
與此同時,他還在冷風中聞到了硝煙的味道。
冶場本身氣味就很刺鼻,這一點細微的變化並未引起其他人注意,游松卻是直覺般感到不妙。
「王爺!」他顧不得再掩飾身份,奮力往晉王身上撲去。
他一動,最為機敏的黃庭也緊隨在他之後,瘋了一樣將晉王撲倒在地,一左一右,嚴嚴實實將晉王掩護在身下。
其他人見的這番變故,先是茫然,沒想到隨著徐來雨一同前來的人竟然是晉王,再然後看著晉王帶來的人馬蜂蛹而至,都以為是出了刺客,都跟著左顧右盼。
最後,轟雷般一聲巨響打斷了他們所有的思緒。
巨響之中,堅硬的烏金井成了柔軟的泥土,不可挽回的坍塌,氣浪掀翻冶場,從地下噴出,將眾人拍打在地。
徐來雨被氣浪沖的在地上飛滾,像只斷線風箏般停不下來,他掙扎著想要抓住點什麼,最後一只手伸出來抓住了他。
是晉王身邊一個護衛的手,牢牢地將他拽住。
一旦能夠停下,他就感覺到自己腦子也在轟鳴,耳朵仿佛是聾了,只能听到嗡嗡的聲音,再抬頭一看,就見天翻地覆,無數人影四散開來,被拍打在地,無法起身。
烏金冶場炸了!
不能留在這里,這地下縱橫交錯的井道,一個連著一個,一旦炸了,就會連環爆炸,威力足以將這冶場夷為平地。
他掙扎著抬起頭來,對晉王的方向大喊︰「王爺!快跑!」
晉王的身影他沒看到,只看到幾個人疊在一起,應該是在保護著晉王。
快跑!
跑的越遠越好!
殊不知他的聲音在一片混亂中根本就听不見,好在晉王那邊自行起了身,游松等人前後左右的護著晉王,開始東倒西歪的往冶場外跑。
徐來雨自己也掙扎著站起來,和晉王往一個方向跑,剛跑了沒兩步,又傳來一陣驚天動地的爆炸聲。
這一回,山崩地裂,所有人都在往下倒,往下陷,氣浪卻將陷下去的人噴出來,天女散花似的,撒的到處都是。
徐來雨感覺一直有人在牢牢地拽著他,此人的另外一只手臂不知攀附在哪里,讓他只是上下顛簸,並沒有拋灑出去多遠。
有東西從天而降,落在他跟前,他定楮一看,是條血肉模糊的大腿。
徐來雨嚇壞了,腦子里的一絲清明都被殘肢擠壓出出去,撕心裂肺的嚎啕吼叫,發出來的聲音越來越沙啞,喉嚨叫破了也沒停下。
將近五百號人,沒了,全沒了!
熱浪席卷而來,又是一輪更大的爆炸將至,游松背著晉王瘋狂奔跑,其他的人他管不了了,只能先讓晉王逃出生天,黃庭在其他門客的拖拽下,也緊緊跟在身後。
晉王在鋪天蓋地的黑灰中睜開雙眼,回頭看了一眼徐來雨。
徐來雨同手同腳的狂奔,兩只眼楮瞪成了銅鈴,臉色看不出來,因為所有人都是一個黑漆漆的面目。
轟隆一聲,地面都在顫動,最後一輪爆炸終于來臨,將一切都碾的粉碎。
這一回,所有人都撲在了地上,再沒有動靜。
碩大的冶場寂靜而凌亂,雪在火光下消融,無法掩蓋地面的慘狀。
尸體四面八方倒著,活著的人寥寥無幾,繁忙的冶井不見蹤影,井下工人就地掩埋,在大火下成了灰燼。
過了片刻,晉王才在地上輕微動了一下,耳朵里依舊是轟鳴,然而已經能听到呼嘯而至的風聲,在冰冷的風雪里,他漸漸回了神。
冶場不會無緣無故出現一場如此巨大的爆炸,而且是他在的時候。
埋葬這麼多人命,就為了殺死他一個。
張家,造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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